“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写过《田家四时苦乐歌》,其中对“乐”有着这样理解:“春韭满园随意剪,腊醅半瓮邀人酌……原上摘瓜童子笑,池边濯足斜阳落。”他大概是说,农家最大的快乐,莫过于随意剪摘满园带露的春韭,家中腊月酿的酒还有半瓶,寻思着哪天想请乡人同饮。而在傍晚,看小孩子在田垄摘瓜,洒下一串银铃笑声,渐渐走远,然后在池塘边濯足,一边洗,一边看远处落日余晖,在霞光映照里发一会儿呆……这些或许算得上是普通人,平日里那些低到尘埃里的简单快乐。
低到尘埃里的简单快乐,绝不仅仅只是这些。生活意趣,无处不在。所以,郑板桥又说:“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暮夜迟迟,他还和朋友在江边喝酒赏月,旁边有美人纤纤素手烹煮鱼头。这样的时光和情调,笃定、恬淡,又不无得意,焉能说不快乐?
就地取材尝美食,口腹之欢,于味蕾体味世界美好,是一种快乐。
对普通人而言,善于寻找、发现,并享受这份快乐,美妙就在身边。
快乐有时像一阵风,呼啦呼啦地吹过树林,树干和枝丫没有察觉,而叶子却很满足。
我的邻居张二爹,是个蹬三轮的,他最大的逍遥与惬意,是躺在一棵银杏树下睡觉。张二爹拉一个客人,推车、上车、起步、用力,四个连贯动作,像文人的某篇文章,起、承、转、合。在生意清淡的情况下,他会把车停到一棵老树下,半倚半躺在三轮车上,在树荫下睡觉。偶尔,会有一片幸运的叶子落到头上,或是一只红蚂蚁,从树上掉到他的身上,小东西惊魂未定,在旧衣裳上奔跑,从后领爬到帽顶,老头儿睡意正浓,浑然无知。
那些低到尘埃里简单的快乐,是随遇而安,奔波忙碌之后,支配属于自己的一点点闲暇时间。
有时候,内心的恬淡安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朋友大李,经常上夜班,属于那种别人睡觉,他上班;别人上班,他睡觉的夜猫子。大李说,下夜班回到家,已是两三点,老婆早已去了爪哇国,他睡意全无,就在台灯下画画,他喜欢画水墨仕女图,画好后一个人坐那儿独自观赏。有时候,干脆不画画,一个人蹑手蹑脚站在阳台上听虫叫,“晨光熹微时,天空泛着鱼肚白,有时是蛋青色,你不知道,秋天的虫鸣有多美妙!”大李咧着嘴唇在笑。
有些快乐,不在于有多大的权力和多少财富。住在楼下的姚老二,在小区的旁边开一烧饼店。姚老二是外地人,七八年前来这座城市,一家三口做烧饼,他是“烧饼皇帝”,老婆是“烧饼皇后”。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起床,生炉子的第一缕烟,呛得姚老二直流眼泪水;面和酥是昨天发酵好的;大葱、荠菜、萝卜丝馅,一勺一勺包入烧饼里面。生炉子、和面、发酵、切葱、刨萝卜丝……姚老二整天乐呵呵的,动作重复一千次,只在完成他的一件作品:烧饼。
像西方人喜欢吃烘焙的面包一样,小城人的早餐喜欢吃小炉烧饼。“以前大炉烧饼一炉能烤几十只,现在方式改进,小炉烧饼一次只能烤二十只。”姚老二忙完了半天的活,手捧一只紫砂壶,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竹椅上,呵呵地笑。有人曾替姚老二算过一笔账:每天卖500只烧饼,每只3元,利润小半,你说他一天赚多少钱?
我采访过的中年农民王小米,平时爱捣鼓一些小玩意,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用废旧铁皮钢材,发明了一台迷你蒸汽小火车。开学第一课,王小米被小学校长请去,在操场上铺了30米的铁轨,他添水加煤,点火生炉子,蒸汽机小火车发动起来,“噗噗”地冒着白烟,载着十六七个孩子,咕噜咕噜奔跑。那天,王小米坐在最前面的驾驶位置,开着小火车在校园兜风,孩子们兴奋得手舞足蹈,不停地挥着小手,学大人站台送别,那面插在车头的小红旗,风中猎猎。王小米眼睛眯成一条缝,开心得像个孩子。
人间的风景并不只是繁华。喧闹中,还有普通人的憨笑、歌吟。那些低到尘埃里的简单快乐,随时随地,质朴、安逸,带给你内心愉悦、满足和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