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闽南小镇的街旁,每天都接触到这市井之声,萦绕在耳间。
小镇是个农家与工商居民混住的地方,最先唤醒小镇的,是农家养的鸡们。小镇的禽畜是放养的,常在小镇上溜达。那些公鸡比起乡村的同类,当然是多见了些世面。它们在凌晨打鸣,声音既辽阔而高亢,似乎带着某种睥睨一切的高傲劲头,全然没有乡下公鸡打鸣的淳朴与平和。所有小镇公鸡打鸣都是这种格调:噢呃噢,噢呃噢,噢呃噢噢噢,哦哦哦……公鸡的嗓音十分嘹亮,打鸣的身姿也格外俊美——脖子前伸扭到极长极长,鸡冠鲜红到极致,花哨的羽毛鲜艳夺目——公鸡知道,这时是它处在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定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在公鸡的感召之下,其他牲畜也不甘示弱,牛圈的哞哞声,羊圈的咩咩声,还有狗的汪汪声,也纷纷此起彼伏的,奏响了小镇的晨曲。
苏醒过来的小镇,家家户户开启了一天的模式:有人燃灶煮饭,有人出门挑井水去。于是,小镇的上空,飘起袅袅的炊烟。小镇的街巷,响起了空铁皮水桶相互撞击的叮咚声。晨光迷蒙,逶迤的小巷,人影绰约,熙来攘往的,画意极像皮影戏。人群沿路低语交谈,似乎还在照顾着小镇睡眼的惺忪。刚刚欠身打个懒腰的小镇,是不喜欢喧闹的,薄雾笼罩的小镇,还蒙着一层细白的轻纱……
俄顷,小镇的东方,吐露出半颗小黄橘般的太阳,原本黑白的大地,被涂上一层重彩。光亮怂恿着声响,小镇的市井之声,进入尽可以放肆的时段。最先来小镇吆喝的,是那个挎着小篮子专卖“荷兰豆”的小女孩,她头戴着一条花布巾,沿着街巷拼命叫唤着:“卖荷兰豆耶,卖荷兰豆耶……”她卖的荷兰豆,糯糯香香的,是配稀粥的最佳佐菜。小镇的住户们,纷纷在门口叫住小女孩,生意也就在屋檐下,荡漾成景。
紧接着,小镇街面上的店家,纷纷开启店板。一扇扇的店板,从店面前沿的凹槽里拔出来,堆叠在店门旁,发出邦邦邦的声响。一家家店铺次第开启,街面豁然生动,琳琅满目。最为亮眼的,是小镇的供销社营业店,里面卖布料、五金、文具、化妆品、鞋袜等各种生活用品。店家与顾客交割的方式,是各个分柜台设有一条专线,连接到一个总柜台。顾客选中买品后,柜员将票据和钱款夹在一个铁夹子里,然后“嗖”的一声,抛飞向高处的总柜台。而高踞在总柜台的那个人,就马上结算清楚,再“嗖”的一声,抛飞回来……生意兴隆时,那“嗖嗖嗖”之声,在营业店里响个不停。哈哈,这个市井之声,可以说,是个异类。
小镇地处通衢要道之上,中午时分,在此打尖的人员较多。两个食堂,生意火爆。食堂里,桌椅的搬动声,碗碟的碰撞声,蒸笼里蒸汽外溢的嗞嗞声,人们吃面条、面线的扒拉声,咬馒头、菜包子的嚼动声,喝汤时的咕噜咕噜声……人间烟火气,食堂最浓烈;而市井之声,也最为温馨。
午饭过后,小镇要打个“小盹”。小镇除了阳光默默照耀外,声息寥落。连爱闹腾的狗儿,也知趣地躲在院落角,伸出舌头想心事。母鸡则安心地在窝里静静地下着蛋。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突然传来母鸡咯咯咯的欢叫声,她在向主人报喜,自己生了枚蛋,立了一大功。于是,这个举动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响,公鸡侍立在母鸡一旁,也咯咯咯叫着助威;那狗儿则不服气地斜睨了母鸡一眼,甚至对她“嗤之以鼻”。狗儿认为,什么样的贡献,都比不上它的看家护院。
暮色四合时,小镇再次燃起了炊烟。人们一个个拖着斜阳的影子回转家来。小学生们成群结队,欢声笑语。他们上学时,是零星出门的。此时,好友联袂,好不惬意。一些小男孩,在回家的路上,还不忘玩耍,滚着铁圈儿,欢叫着,他们一路滚回家。
入夜,小镇万家灯火。街面上的店铺,也渐次打烊。那一块块店板嵌入凹槽的声音,还有店板与店板相互撞击的声音,特别响亮,似乎在宣告着,小镇今晚行将谢幕。
这是五十年前小镇的市井之声。如今回望,既遥远亲切,而又恍惚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