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小跑,惊得沟渠里原来悠闲划水的鸭子扑腾上岸,落荒而逃,掉了一地鸭毛。沟渠水清,映着我的倒影。我俯身一再确认地上的鸭毛,告诉自己这是真实的,地面还开着孔雀花,是阿嬷扦插的。跨进阿嬷的小屋,连连喊着:“阿嬷,阿嬷!”走到里间,掀开碎花蚊帐,阿嬷穿那件家常宝蓝色东方绸衬衣背过身躺着。我欣喜地喊她:“阿嬷,你在睡觉呀?”她翻身过来对着我,我眼泪滚下来:“原来真的你还在啊,不是在梦里……”
来不及多说上一句,枕巾上浸湿冰冷的泪触到脸颊,惊醒了我——又是一场梦。怎么能够呢?我站在阿嬷的屋子往外看,庭中的桃花正艳,满天星开在水渠边,深红浅红。我打开那只圆木桶,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里面有小时候玩过的折纸,还有阿公阿嬷折得皱皱巴巴的零钱,一元两元。如此真实,怎么是梦?
但确实只是梦啊,醒来我就知道,阿嬷离开已有五年了。
离世之前,她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长一身的褥疮。那阵子,她有时清醒,有时迷糊,大多数的人她都不认得,包括轮流伺候她的两个儿子。可是她清楚记得我这个孙女,反复提起她腿断了的那段日子。“我那次摔断腿是你最早发现,去喊人来……我躺床上养病,你煮一锅稀饭,捞不到几粒米,那时你才五岁,比煤灶高出一头,我怕你会烫到,不让你做,你却很快又能洗碗了。”
从记事起,这个画面就伴随着我:阿嬷去赶鸭子,我看她跨过木栏时跌下去,我哭着跑过去……大人一阵忙乱,之后阿嬷被抬上车,没有人来告诉我阿嬷怎么了,我站在沟渠边一直哭。记忆中第一次那么害怕,我不知道阿嬷被载去哪里,她什么时候回来?
依稀记得阿嬷跟我提起的往事:阿公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几岁大就去母舅家放牛,在蓬壶马跳天险内,重峦叠嶂,幽壑清泉。阿公住在山脚,阿嬷家在山顶。“早年虎患横行,我阿娘就是被虎叼走,我想嫁出来,出了马跳就没老虎。”于是,十八岁的阿嬷嫁给了阿公,随他回了一贫如洗的老家。
阿公性情好,也勤劳,虽是穷苦,两人养育三儿三女,日子渐渐起色。年年岁岁,那个怕虎患的姑娘,成了容光焕发的胖老太。
胖胖的老太太,八十多岁,也有个头疼脑热,却很快康复,又拄着拐,和肥肥的老猫,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盹。我从未想过她会一病不起,会永远离去,直到我突然发现她瘦下去的脸颊,伸出来的手,干瘦而颤抖。死亡,对于我是与日俱增的悲愁,于她,却是过于漫长的等待。
她躺在多少个孤独寂静的日子里,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身上的疼痛,让她很难多熬一天。我给她喂水,她因暴瘦而塌下去的嘴角竟漾起了笑:“当年,是谁会看命,说我,某人啊,你好命,你会长寿……”接着叹了很长一口气,“可是,人老了,死不了,很痛苦。”沉默良久,忽而一句一行泪说:“你爸啊,说要伺候我到老到死的。你爸如果活着,我不至于这样苦,他那么孝顺。为什么带走我最乖的孩子?”
她常问我:“几点了?天暗了吗?整日忧心天未暗……”而终在这一次,她的天暗了,没有再亮起来,她在凌晨慢慢陷入昏迷,静静去了。她一心等待的时刻来了,她的脚如果能走,我想她一定是兴冲冲跑向那个世界,那有早她十五年去了的老伴,有早她十三年去了的二儿子。
阿嬷没有和我告别。后来,我的梦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银盆大脸,看着面善,却不相识,坐在椅子上,年轻的嗓音轻轻柔柔唱着山歌:“园内花开,气味清香;蜂蝶飞来,对对双双;小妹今年,二八青春,要找一个,如意郎君……”她对我温润地笑:“我走了,满心欢喜,走上的是归途,压在箱底的旧时衣裳给我穿上。”
梦里那首山歌,是阿嬷从小教我的,那个女人是我阿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