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鹅的缘分从我读小学前就开始了。
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都学一首叫《咏鹅》的古诗。说是古诗,对当时的我来说,更像是童谣。
当时连古诗的含义也不知道,只是读来朗朗上口,读两三遍便记住。父母和老师一边教着,我们一边学着,成为宝贵的诗学启蒙。现在想来这是一首极为精巧的诗。它仅以寥寥数字,便把鹅这个动物说明白、讲清楚了,把它牢牢地刻进了孩童对于人以外自然生命的印象。
原来,《咏鹅》这首诗如同我们读它的年龄一般,也是骆宾王7岁时所作。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大唐,骆宾王和家人来到骆家塘,他看着池塘里的鹅沉思了片刻,作下了仅仅十八字就流芳百世的《咏鹅》;而一千四百多年后7岁的我们,正听着7岁的骆宾王咏鹅,打开我们对于鹅与诗、自然与汉语的新奇世界。
我想,这就是《咏鹅》作为我们诗学启蒙的原因。骆宾王用他7岁孩童的视角,带领7岁的我们去窥探这个自然世界,像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带小孩子推开园子里那一拱矮一点的门,总是更易于接受的。怪不得那是我第一次读诗,却如此自然,原来本身就是孩子的语言。所以汉字,是有年龄的。各自年龄段的人用各自年龄段的汉字语言进行沟通。
稍微长大了一点,学会读短篇故事,我又遇到了鹅。
那篇短文阅读叫做《王羲之爱鹅》。“为书道德遗方士,留得风流一爱鹅”,讲述的是王羲之爱鹅成痴,有一位山阴道士养了一群鹅,王羲之有一天到他那一瞅,果然非常喜欢。道士说,你为我写一篇《道德经》,我便把这群鹅都送给你。王羲之欣然应允,写下小楷《道德经》,以经易鹅,笼鹅而归,传成一段佳话。
王羲之为什么那么痴鹅,喜欢到愿意用自己的书法去换一只回来呢?清代包世臣的《艺舟双楫》这样写道:“其要在执笔,食指须高钩,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间,使食指如鹅头昂曲者。中指内钩,小指贴名指外距,如鹅之两掌拨水者。故右军爱鹅,玩其两掌行水之势也。”意思大概是说,他要求自己执笔时要像鹅头那样昂扬微曲;运笔时则要像鹅掌拨水,这样写出的字雄浑飘逸、刚中带柔。或许这就是王羲之喜欢鹅,书法矫逸若鹅的原因。这是王羲之探察自然的一瞥。他把鹅化作了他的笔劲,书写下的字也有着鹅形鹅样,这是王羲之的笔和鹅的圆融。
后来,我选读了中国语言文学系,开始煞有介事地和汉字打交道。甲骨文时期的“鹅”就是“我+鸟”,表示一种发出“哦哦哦”声音的大鸟。而“我”字在我看来,也正是丰子恺笔下那群“高傲,高超,严肃郑重”而自我的鹅。
我与鹅再度邂逅——那是真的鹅,是秋中湖里拨着清波的大小白鹅。那几只鹅却像千百年前骆家塘里游着的,也像王羲之笔下游着的,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扑上岸,悠然自得地走着。看着鹅群,我总忍不住想要哼歌,想要吟唱,那想要咏鹅的文字在我的胸腔里依然憋不住,见此情此景就想要蹦出来——我想用我自己的语言来咏鹅,那是我与鹅的不可明说的羁绊。
老师说,每一个汉字都有它的影子。
我看到了鹅的影子。
我才知道,原来它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在朝我走来,走了数千年,才走到我的面前,完成一场只关于汉字本身的苦旅。
以字为契,那场关于鹅的文化终跨越了千年,从无数汉字中走来,来到我身边。
(作者系华侨大学文学院2021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