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午
出差川西,空气稀薄,此时草木返青,春已至但是高原的空气还尤为冷冽。上一次到高原地区是前几年十一月底的青海,我清晰地记得,那是我奶奶出殡的第二天。如奶奶所“愿”,她终于走了,在2020年的冬天,衰亡于第三次中风。
印象中早在我成年之前,奶奶就时常叨念她该死了,尤其是我爷爷过世后,用她的话说是人老了就没有半点用处,老而不死是吃子孙的岁数。她就是这么一个绝对利他主义的人,连晚年的寿命都要分给子孙。生命的脆弱在于他不服从于人的意志而生,生命的顽强也在于他不服从于人的意志而死。虽然她心存死志,但中风两次都挺了过来,生命力在她身上肆意地绽放。中风后她恢复得还不错,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于是乎她又开始折腾了,和许多住在农村的老人一样,养鸡鸭鱼鹅,种瓜果蔬菜,然后把劳动所得都分发给子孙们。每当她分发物资时脸上洋溢的笑容都在展现着她所认为的生命的价值,可能她认为这样活着还有些用处,还能活得心安理得。人老了,最怕自己没用。
不难理解,老人们为什么会如此在意生的价值。爷爷奶奶扎扎实实地穷过,那方现在已经塌了的平房无不在诉说着曾经真实的生活。春节期间,我特意绕了道去看望我幼时的住所,它平静地颓败在原来的地方。本该被挡在天花板上的阳光彻底照亮了曾经的厅堂。被这栋破败平房遮蔽而成长的婴孩——我的父辈们也都已年过半百,发须花白。时光如何不残忍。日本电影《楢山节考》里,古代日本物资匮乏,年过七十的老人往往因为失去劳动力又要消耗粮食而被儿子丢弃在山林之间,并美其名曰献给山神。故事里的主角为了显示自己已老,磕掉了自己的门牙,胁迫儿子将自己送上山,本质上是自我献祭给儿孙。每次想到这部电影,脑海里总会浮现奶奶的形象。
第二次中风之后,奶奶的运动能力明显下降,终于不再折腾下地干活儿,只是在老房子里养养鸡鸭。直到第三次中风,人是救回来了,但她摔断了手臂。小臂骨折顶开了她的肌肉组织,撕扯着肌肉硬是凹出了外凸一两厘米的怪异造型。究竟有多疼我们无法想象,她拒绝去医院,只咬牙说不疼,这次也该死了。我们儿孙两代十几个人排着队挨个劝她去医院治疗,她很笃定地说:“把我送去医院我马上就死掉!”只是等她跟前无人时,她的房间里不断传出疼痛的哀号——我知道那是哀号,为了能成功死掉,哀号到了她嘴边便化为了不间断的有节奏的叹息。奶奶过世了这么些年,每当想起这件事,我便心生悔意,只怪当时我们没有强硬地把她送去医院。也只有这些她所生养的儿孙被她唬住,“死”又不是她生的,从来不听她的话,如何能就这样死掉?
过世前的几个月里,奶奶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在重复着“宇宙”“地球”这些奇怪的词汇,我十分好奇,这个不识字、连泉州市区都未去过的老人是如何有这样的见识。他们这一代人已故去,这些问题也无从考证了。我们带着他们的一部分,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去踏足他们未曾踏过的角落,生命由我们代她们去感悟,并一代代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