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彬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张老蘸墨,在纸上横平竖直,轻松又庄重。
社区举办了两天的书法交流会,作为一名兴趣爱好者,我自然不会错过。在一方木桌前,我看见张老正弯腰提笔。一看,是极爱的《江雪》。
曾几何时,在小学课堂上,老师就领着我们诵读,“《江雪》,唐,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当时就深深触动了我,我在既悲且壮的诗句里沦陷于一片山野江水当中。时间放任雪花一直飘落,大地就在沉默中换上明朗的寂静,那个老翁放任木舟在水中漂荡,划出一圈圈冷冷的水花。天地白茫,不见飞鸟。风止舟停,老翁执竿垂钓,以一身孑然坐镇风雪之间,好似无视一切,又像早已一览万千。当时是读不太懂的,只在对诗句文字的敏锐直觉和老师的讲解里认定它是美的,是独特的。直到大学,再读它,还是喜欢,还是不懂。我们无法猜测一位老人在严冬时节的捕钓,是贫穷逼迫还是情趣使然。江中独钓,又能否钓起一江山野风光?天地浩阔,又能抚平柳宗元多少悲凉幽愤?
张老落完款,将宣纸放在一旁晾干。我问他为什么选择写《江雪》。“喜欢那个意境,而且用毛笔写出来很好看。”的确,张老瘦长的字体恰好更将诗句的风骨和怡然展现出来。交流中,张老又写了一幅送给我。他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个老头在那么冷的时候钓鱼,挺有意思的。”又说:“柳宗元也很有意思,你看他就把这个场面写下来,说明他也很喜欢。我不会钓鱼,也不会写诗,老头我就把这首钓鱼诗多写几遍!”
也许柳宗元很难想象,在千百年后有多少人把他的《江雪》一写再写,不对,是那个老翁也很难想象自己的独钓也并非完全独钓。老翁孑然的姿态和天地风雪的融合在瞬间触动了柳宗元敏感的文心,他以绝妙的笔法记录下自己对他们的赞美,这种传递美的奥秘当中,有一条绳索在紧紧连接。从天地自然的风雪、江水、人鱼鸟兽开始,它就酝酿着创造美的契机,当老翁的精神能与诗人的心灵匹配时,它就被记录,而后能被我们这些后世者以各种方式传诵和喜欢。我很难分清谁才是它的创造者和传唱者。
猛然想到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里所说的“有心之器”,为什么许多诗句得以代代传诵?它们寄寓了多少情感才跨越空间的枷锁,展现在我们眼前?从小学到如今的读过的《江雪》,我好像逐渐能够触碰到它更多的一面。从只看诗句里的寂静,到发现其中的“不寂静”,我在阅读中能够感知到更多的情感与温度,反使我更加珍惜和赞美原来寂静辽阔的江水风光。在任何时代,不论是什么群体、什么年龄,也许在我们心中都始终保有一份对自由和自然的向往与欣赏。因此,我时常也能够见到在集市卖花的七十岁奶奶,也有结束工作后在马路上高歌一曲的他们……当下世间种种向我展现即使江雪不见,美丽与自由永存的本能。
一位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也来看字,大概是饭后来散步的。他们也看到张老写的很多幅字了,恰巧那个妈妈也正给他们读《江雪》。读完又用简单的语言向她的孩子讲述了诗句里的故事。
“那也太冷了!”孩子说,“爷爷能钓到鱼吗?为什么没有人帮他钓?”
他们到别的写字桌前瞧去了,一直吵吵嚷嚷的。看字的人比刚刚多起来了,但我仍觉得书法交流会的氛围极好。
我看着他们高高兴兴的样子,又看着张老弯腰书写,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感动。千百年后的这里,春天到了,有位老人执笔蘸墨,仍写《江雪》,极有生机。
(作者系华侨大学文学院2021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