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爷爷病了。
其实记忆里与爷爷有关的片段是极少的,作为父亲的父亲,他更加不苟言笑、严肃沉默,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怕他。
我是家里晚出生的孩子,哥哥姐姐们还见过中年时的爷爷,而当我有了清晰的记忆时,爷爷的头发就已经如同麦茬一般,胡乱且灰白夹杂了。我只见过老了的爷爷。他的手指粗糙,就像翻起皮儿的干瘪土豆。他时常抚摸我的头,就算隔着发丝,我也能感受到他手指表面的老茧。而这时,也只有这时,我才能触摸到爷爷的手。我会把我的手覆盖上爷爷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磨搓着,使他发痒,而后我们便相视一笑。偶尔,爷爷还会把我抱起转上几圈。在我记忆里,这几乎就是我们之间最亲近的事了。
直到他倒下,有关的记忆碎片才开始努力地拼凑起来,拼凑出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爷爷刚住院时,我每周末都会去医院探望他。他总是整日昏睡着,睁不开眼,即便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几下又要闭上。我怕爷爷忘记了我是谁,每回去探望,都向他自我介绍。我坐在病床边,紧紧握住爷爷的手。其实爷爷的手很大,但我两只手一起握着,紧紧握着,他的手和以前一样粗糙。
触觉是很奇妙的,它甚至比记忆更加难得,记忆就像盒子、罐子,容纳万千,把生活的片段装在里头,想念时,抽出来回味便是。触觉,我总疑心它很狡猾,除非我再次碰到相同的触摸,才会想起它全部的情感与意蕴,否则我总会时常遗忘。我担忧遗忘来得很快,于是,把爷爷的手握得愈紧。
后来爷爷转院,医院离学校很远,爷爷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我改成两三周才去探望一次。但爷爷是敏锐的,他还是发现了时间流逝的快慢变化,我探望他的时间被拉长,时间在他那变得慢了。有次隔了三周才去探望他,我还是照常坐到了床边的木凳子上,紧握着他的手。我们的脸离得近,几十厘米的距离,我能看得很真切。他竟像小孩一样,撇了嘴,眉头紧皱,伤心地哭起来。爷爷的眉毛很浓密,宽大且长,皱着眉,眉毛便连接在了一起。这是格外陌生的面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爷爷。他该是沉静的,该是不露声色的,但原来,当一个人老了,就会变回孩子的模样,想哭的时候也哭得酣畅淋漓。爷爷,我会常来看您的,我承诺。
……
春天过了,夏天到来,爷爷还住在医院里,唯一变化的只有病房的辗转。
现在,爷爷的病床在窗边。窗户是大片的玻璃窗,我们会把扳手拧开,开窗透气,打开接触外面世界的那道缝隙。爷爷,就是透过这个细缝,目不转睛,观察世界变化。他的头一直执拗地向左扭着,这样的角度才能使眼睛完全转过来对着窗户,看得更加真切,更加详尽,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缝隙。
我默默地以虔诚的信念去祈祷,把世界上所有的病痛都消除。
我想让爷爷,看到世界的更多面。
(作者系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