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真马大小的石马雕像,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前的地上,有两个饮水的石槽,黄昏的最后一丝微光交织着初上的华灯,洒在石马身上。石马的一侧,是一面爬着藤蔓的墙,墙上有三个绿色的大字:五店市。字迹源自明代书法家张瑞图的书法集,斑驳的光影遮掩了这三个字,需要上前一步,才能看清楚。
五店市是晋江的一张名片。“五店市”的“市”是“市场”的“市”。唐朝开元年间,有蔡姓七世孙五人,在此开了五间店,以方便过往商人、游人打尖休憩,故而得名“五店市”。于是,我脑海里浮现出五家店铺门前人来车往、店小二热情吆喝、食客大碗喝酒吃肉的情形。所谓的历史感,往往需要一个现实的所在,通过凝视,来激发过去与现在的联系。
现在的五店市,整个街区不算长,但街道两边的古宅小院,每一间都值得驻足,蔡氏家庙、庄氏家庙、涴然别墅、天官第、朝北大厝、柳青新宅,都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建筑风格。走进五店市,忍不住想起一个说法: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几个中国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还给你一个村庄、一座城市、一片文化繁荣商业发达的区域。
“晋江”这一名字,源自西晋永嘉之乱后,部分中原士族辗转来此,重新安家立业,他们把身边的这条河,取名“晋江”,以示怀念故土。现在的晋江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取代了古代的宅院,但不变的是缓缓流淌的江水。一条并不算宽的江,把晋江和泉州分开,也把晋江和泉州更好地连接起来。每一次乘车过晋江大桥,我都希望车开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想凝视那流淌的河水,想知道它淹没了多少历史与往事。
行走晋江,发现一个堪与五店市媲美的古村落——梧林村。村庄位于石鼓山脚下。一条长长的村道通往村子,村道一旁是长满芦苇的小河,另一旁则是诸多开花或不开花的树,散发着甜美的香味。进入村庄,迎面看到的是一幢闽南官式大厝,其高大与宏伟,有宫殿的气势,很难想象600多年前的一个村子,就有如此庞大的建筑。逗留于古厝欣赏拍照后,以为参观就此结束,没承想,这仅仅是开始,梧林村已被全面保护,经过修旧如旧的开发,成为一个休闲度假村落。
这恐怕是中国最为独特的村庄了,村庄内部,有许多极为罕见的哥特式、古罗马式建筑,与一些城市为了赶时髦将现代建筑设计成欧式不一样,梧林村的古典风,直接对接了欧洲建筑——不是仿建,而是货真价实。所以这些建筑虽然“生长”在中国一个乡村的土地上,却不显得突兀,反而让人想起晋江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辉煌时代,世界文化交融的盛况、彼时的开放,至今仍在影响并浸润着这片土地。
除了古建筑,梧林村还有两个地方值得流连。一是村里新建的咖啡馆,设计得很漂亮,走进去宛若置身一线城市最美的咖啡馆。二是位于村边的侨批展览馆。闽南方言把“信”称为“批”,侨批可以理解为“华侨的家信”。展览馆展示了从清朝到1979年间,闽南华侨与家乡亲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侨批所承载的深情,至今仍让人动容。
在晋江,这样让人动容的时刻有不少,比如当我们走进位于晋江华表山南麓的草庵时,并未想到,会在这里与弘一法师“相遇”。弘一法师晚年在泉州度过,从他出家到圆寂,这24年间,有14年居住于闽南的寺院,草庵便是其中一座。
草庵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我国仅存的摩尼教寺庙。寺庙里的摩尼佛雕像,在雕刻时因为独特的石头质地,呈现出三种颜色,这为雕像赋予了某种神奇。在其他参观的人离去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在雕像前待了一会儿,与之凝视,那一刻,身心俱安宁。举起手机拍照,身后的玻璃窗映照出远山的翠绿,如液晶屏一般。
草庵里,凡是刻字的地方,大多是弘一法师的手迹,其中,以摩尼佛雕像前刻在两根石柱上的一副对联最为显眼:“草积不除,便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一向喜欢弘一法师的字,浮躁时,会搜索他的字,看一会儿,人就沉静了。
因为“遇见”弘一法师,心头更加念念不忘,于是,当地朋友说起“小山丛竹”的时候,忍不住前往拜谒。“小山丛竹”位于泉州老城,是泉州旧八景之首,弘一法师曾三度在此居住,这儿也是他圆寂之处,“悲欣交集”这四个字,正是在这里写下的。
“小山丛竹”占地面积并不算大,但“出砖入石”的建筑手法,使得这里的每一座房子,都充满意境与味道。周边虽然是居民区与学校,却有着令人感动的文化气场。我在复原的弘一法师的卧室里待了一会儿,一桌、一凳、一床、一箱,低矮狭小的屋子,只有这四样东西,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叙说。
离开晋江,在机场候机的时候,整理着手机里的图片,打算发出来与朋友们分享。图选好了,看着对话框里“这一刻的想法”这几个字时,却沉吟了许久,脑海里浮现的是乘车过桥时看到的晋江水,那一刻,大脑里是“静音”的——晋江在我的记忆里是如此安静。唯有安静的事物,才可以长久凝视,并记在心里。于是,我在手机里写下了四个字:“晋江,晋江。”
(作者系文化评论人、影评人;该文为“产·城·人——‘晋江经验’的文学书写”新年名家笔会作品,首发于3月18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