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宅在家,隔着窗玻璃,看一丛丛小草染绿枯黄的土地。因为疫情,四月的追思无法送达,但思念却犹如春天的小草般无休止地蔓延。
母亲说,眼睛里有点金色的亮点的人聪明,常拿着镜子,在光线暗淡的地方,我照着自己右眼的瞳孔边缘闪着一点金色的亮光,心里骄傲着。母亲又说,你父亲也有。
可那种亮光在哪里?父亲晚年的枯槁,从躯体爬升至眼神里。仅有几次,我去香港看他,甫一见面,他浑浊的双眼如烟花般绽放出彩色的亮光,瞬间又熄灭了。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年老的父亲的眼神对视中,不能再如以往一般唤起温柔的回响,而被浑浊、呆滞甚至坚硬所替代。那样的僵持,让你忧惧,让你无所适从。你想透过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去打捞,比如过往岁月的痕迹,比如现世的某种留念,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的手越发迟钝、萎缩,像枯黄的叶子不可能在接下来的春天重新回暖和伸展。
那段时间里,在父亲身上,我似乎嗅到了陈腐衰亡的气息。岁月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生活中那些细小的悲欢已然全无诱惑。他似乎只在重复日常生活残余的一点惯性而已。那样的眼神,不正像生命彻底走向灰烬时残余的星星点点吗?
相比较于一日三餐要饱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来说,有些男人注定与尘世细致的生活勾连更少。晚年的他们活着活着,变成了妻女们的“孩子”。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背后,却潜藏着对生活的某种热情逐渐冷却的危机。他们的眼神和思维不再灵活。他们与生活正在脱离本应该密切的联系。步入老年后,身体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疾病的困扰,疾病带来的痛苦,又不断地啃噬他们生存的意志。生命尽头毫无遮拦地摆在了前面。末途在左,能以什么作为右边现世的筹码,促使他们在这场拉锯中做一个胜者,握住尘世的绳端,延续人世的旅程呢?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紧攥着拳头,带着占有的欲望。走着走着,人总是忘记了孤独的初始,一厢情愿地把情绪和意愿寄托于外在的人或物。日本作家太宰治会为一件全新的夏季的亚麻衬衫,放弃在冬天自杀的念头。但事实是,他终究没逃脱自杀的结局。绚烂多彩的外物曾经让我们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不自觉地被它所役使。而当你的来路只剩归途的时候,你会不会发现除了一日三餐,居有定所,其余的都是累赘?
父亲是个简单的人,他对于物质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欲念。晚年的他,只能依赖他的妻子。依然无法忘却,父亲倚在窗口等待买菜的母亲归来的那种执着和焦虑,以及母亲为了照顾全家大小不堪重负表现出来的不耐烦。常想着,但凡父亲自立一点,把自己的晚年生活安排得有序些,逛逛公园,走走图书馆,把对外界的依傍拉回自己的心上来,那么,他的生命线会不会延长些?
人生,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旅行,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行者。在行走的路上,也许有人陪伴,但在心的路上,往往都是一个人在前行。当生命进入晚年时,只有一个人可以被你完全信任,那就是自己。历经几十年的磨合,你比医生了解你的身体的需求,你比最亲的家人更了解你内心的渴望。最终,依靠的是自己健康的身体,依靠的是自己充实的内心。
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自己眼中的光芒唯有自己去点燃,去照耀或长或短的道路。每年的四月,世间总有些残缺会在不同的人的心底再次泛起。我们所能做的,也许就是倍加珍惜自己,珍惜眼前人。因为,那些淡去的眼神的亮光,即使在梦中也不会再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