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在房中咳嗽起来，苍老又干涩。我走进去，看见他斜靠在沙发上，脸涨得通红。我说，去医院吧。父亲摆摆手，指了指茶几上的咳嗽药。我知道，他宁愿吃药也不愿进医院。

母亲告诉过我，几十年前，父亲在战争中因伤住院三个多月，此后有病就吃药，从不住院，身体也硬朗朗的，八十多岁的人不显老态。但这次我有些担心，经常在睡梦中听见父亲咳嗽，我披衣去看，父亲裹着大衣坐在客厅里，看见我，他说你睡吧，我不要紧。我就回到卧室，却无法入睡。

第二天，父亲终于被我们劝动，不过他提出不进医院，只去附近的一家诊所。那是一家有名的诊所，我们也就不再坚持。一周后，父亲的病情好转，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轻轻落下。

有一天，我在家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我放下手中的笔，突然就明白那是香烟的气味。我走进父亲房中，看见父亲靠在床上。我望着他，他望着我。床边的地柜上放着一包已拆开的香烟。戒烟多年的父亲又偷偷抽上了香烟，我突然就有了异样的感觉。那么坚强的父亲现在显得那么柔弱，他看着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出房间，我就想哭。

父亲终于把那半包香烟扔了，他说想喝豆奶粉。我马上下楼买了一袋豆奶粉，冲给他喝。看着父亲喝下豆奶粉，我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他从来没说过自己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的事我们子女是操不上心的。

到了三月，父亲的病仍未痊愈，他也就同意住院治疗。住进病房里，父亲看上去很轻松，医生说治疗效果很好，一周后就可以出院了。我和父亲相视而笑，仿佛看到了出院的那一天。

一周后，医生说父亲身体状况良好，但心脏有早搏现象，要再观察治疗。此后的一周，父亲的病时好时坏，我的心七上八下。有一天，父亲醒来，对我说，辛苦你了。我的心一酸，赶紧转过身去。我担心父亲的病好不了。

离别的日子还是来了。那天清晨，连绵十多天的雨水终于停歇，父亲悄悄地走了。留下我和一家人无声地痛哭。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在全身蔓延开来，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和悲伤啊。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相信父亲已离我远去，因为空气中还漾着他的气息，眼前还看见他灿烂的笑容。我也常记着他抽烟的模样和行走的姿态。

父亲一生雷厉风行，从不在子女面前袒露心声，我所见到的父亲永远是坚强的。而在父亲病中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他柔弱但却是那么温馨质朴的一面。在医院的十五天里，父亲放下了一切，与我倾心交谈，一切都显得率真自然。我总觉得那是父亲在他最后的时光，用他与生命抗争的精神告诉我生命的真谛：坚强，质朴，向上。父亲似乎在向我默默地告别，又似乎在悄悄地倾诉对我的挚爱。我后来想起父亲病中的那些日子，总有些伤感，又有些深思。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但我在越来越久远的日子里，却觉得父亲真实地活在我的生活里，一如从前，轻轻地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