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乐府文化”,它挖掘的不为大众所知的作者,都有独到之处。比如,写《秋园》的杨本芬,写《诗人十四个》的黄晓丹。现在又多了一位,就是《文心雕草》及其作者马俊江。追着红人和名家出书,自有道理,而有眼光和勇气的出版方真的太少了。
这些作者的写作风格有共同点,笔致都清淡平和、朴素无华,杨奶奶是天生的会说故事的人,而马俊江与黄晓丹都是研究中文的学者出身,可没有学究气,不雕琢,温婉絮语,而且是生活的、亲和力的,读他们作品的人会觉得亲切,沉浸其中而自得审美佳趣。
从《诗经》到汪曾祺,从《山海经》到鲁迅兄弟,举凡《楚辞》《尔雅》、历代文赋诗词笔记杂谈、民间俗语传说故事、《农政全书》《本草纲目》,到今人如沈书枝的随笔……《文心雕草》讲述“中国人文植物小史”,引述的材料不可谓不多,然而读之不觉芜杂,能够感觉到作者在自然博物上投入的心力,因爱而熟悉,因爱而与草木成了友人,没有刻板严肃的学术腔调,没有轻薄草率的唐突之词,作者与读者也是友人,促膝清谈,分享他的喜悦。
每个人的气质都藏在他读过的书与走过的路里,我想马俊江也如此吧。他是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北方孩子”,先做了很多年的中学老师,然后才去读了北京大学的博士生,现在落脚江南,做大学老师,教中国文学。阅读《文心雕草》,我能觉得他读书视野的广阔,而又不为书斋所困,他更欣喜于在野外、在水边、在田头,与植物们的相遇,也常常会想起幼时摘花斗草吃蔬果还有妈妈做的饭菜的情景。
马俊江写梧桐。从《尚书》落笔,在书里遇见一棵树:“峄阳孤桐”。我仿佛也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仰望,山头,一棵孤零零的高大的树。透纸而出,如画风景。许许多多的中国古书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桐树。有些桐树给人造了屋子,有些桐树给人做了凤琴,有些桐树在春天开了花,桐花万里路,铺满了古书的纸页。古人之桐种类繁多,名目杂乱,搞不清楚啊,没关系,只须领略桐树的美。马俊江说《诗经》是少年的春歌集,多阳光,多生长,多幻想,多欢乐,葱茏的树,留在少年的世界里没有变老,几千年后,看书的人看见它遇见它,它还是挺拔、葱茏。他写得那样美,到了结尾,那一句:“梧桐树叶大,用来喂猪,猪也跟着大。”十余字,轻盈利落,忽然给辞藻祛了魅,落到了实实在在的生活里。
我爱这实实在在的人间气息。《文心雕草》写各种草木,采采卷耳,杨柳依依,青青水中蒲,中国古典文学从来不缺少花草的歌咏,今人写成的散文随笔更是填满了报刊书籍,可是,有些文字美则美矣,仿佛缺少了一点灵魂。《文心雕草》不一样,我读着读着,总是在感动,读到一半,就忍不住去各处网络平台推崇它的好,我与读友们说我一定会写书评与笔记,而我恐怕我写不出它的好。我果然写不出它的好,它太清澈干净了,而我太笨拙。
马俊江说他喜欢汪曾祺的文章,字里人生一言以蔽之,就是从容。马俊江喜欢鲁迅兄弟写百草园、写植物的散文,说他们没有专业壁垒,喜读杂书,也没有实用文体和纯文艺之分,对天地万物皆有兴致,写来就是好文章。这种喜欢是有审美和心气的相契的,马俊江的文章也是融合了这些特点的,呈现给读者的是人人都能看懂的草木的气象和特征,每一句都像白描,素朴淡泊,没有编造的痕迹,而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和汉语言的魅力就悄然流动了,那种底蕴丰富的中国味儿,返璞归真的淡之味,正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命题。
《文心雕草》的主旨,本质上是一项美育,但不是居高临下的教训或苦口婆心的劝导。马俊江追溯草木文化史,是以看风景的心态走进去的,就连正襟危坐的四书五经,他也觉得一样草木葱茏,自有古人的诗意生活。他只是让我们看,让我们张开心眼,看看天地万物,看看自然的树和自然的美,也许,会对生命,更多一些理解,更多一点深沉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