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读什么书,却很会“讲古”。
夏日的夜晚,我和父亲在自家楼顶的露天阳台上,搭了个简铺,支棱起蚊帐,躺着遥看满天的星星。父亲就会讲起牛郎织女的民间故事,或者陈三五娘的故事。儿时的我,往往是在父亲的讲述中,慢慢进入梦乡的。
少年时,父亲爱讲的,是《捉贼打虎亲兄弟》的故事。说的是有两个亲兄弟打虎,一个支铁叉,一个拿砍刀。老虎扑过来的时候,两个兄弟要配合得很好,方能制服凶猛的老虎……我静静聆听着,觉得故事很有趣。
我最爱听的,还有《老虎搬家》的故事,因为它还附带着解谜性。父亲讲道:“一只虎妈妈生了三只小老虎,其中一只叫彪。那只彪可坏了,它会欺负另外两只小兄弟,甚至可能把它们吃掉。所以,虎妈妈就得时时照看,以免发生意外。有一天,虎妈妈要搬家了,而她一次只能叼走一只虎仔。为了安全起见,也就是不能让那只彪和另外两只小老虎单独在一起,虎妈妈该按什么顺序来叼走她的三个孩子呢?”
我年纪尚小,无法推理,想了一会儿,只好摇摇头。
父亲似乎得了某种满足,喜盈盈地说道:“虎妈妈是这样搬家的:她先叼走了彪到新窝,然后空着身回来叼走第一只小虎,再把彪叼回到旧窝放下,又叼走第二只小虎去新窝,再空着身回到旧窝,把彪叼走到新窝,一家子又重新团聚啦!这样一来,两只小虎就没有危险了。”
这样听着父亲“讲古”,那是津津有味的。
后来,我长大了,还上了大学,临毕业时写论文,选题为《古代白话小说中的妇女形象》。为此我专门买来“三言二拍”小说,好几个卷本。想不到,这些小说卷本,老父亲喜欢得不得了,不仅拿去看了,还讲给我母亲听。
父母亲这辈人,爱看的是高甲戏,爱哼的是闽南“七字调”。而“三言二拍”里的白话小说,讲的大抵是古代市井的民间生活,与父母亲爱看、爱听的闽南地方戏,那是高度的契合。像《快嘴李翠莲记》《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赵太祖千里送京娘》《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父亲一日连缀一日地讲下来,乐此不疲。
父亲“讲古”的时间,一般是在下午3点左右的时光。父亲架着一副黑边框的老花镜,一边翻看着书本,一边讲述着故事的内容,母亲则在一旁听着。父亲识字不多,讲故事是文白相间,还套进闽南语。母亲为了犒赏父亲“讲古”的辛劳,则边听边泡茶、递饼。老两口的下午闲时光,过得是蛮惬意的。我买来的书,还能够让父母亲得到这么样的“二手消费”,那是觉得太值了。
不过,父亲毕竟不是读书人,不很爱惜那些书本。他在喝茶吃饼时,茶渍溅到书页,甚至将饼子搁在书页上,饼油都渗透进纸页里。我看后觉得有些心疼。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父母亲骑鹤仙逝。如今当我重新翻阅这些古代白话小说书本,看到那些茶渍与油印,自然就想起父亲“讲古”给母亲听的温馨情景,我的双眼里就会含着一泡濡湿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