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个男人内心都住着一个不肯老去的灵魂,或许是多数男人都有一颗少年心,雄性荷尔蒙还未完全退去之前,热血始终在澎湃激荡;又或许他们是家庭的顶梁柱,需要直面生存世界的残酷,唯有铁血铜骨才能为家人遮风挡雨。他们不肯老去,也不敢老去。
我的父亲已逾古稀之年了,前些年他还在工作,返聘在一家私立学校,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早出晚归,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来回。他说:“我不能就这么成天遛娃无所事事,人活着总是要做点事情的。”他喜欢忙碌,很少闲着的时候,在家是做家务的好把式。出门上班,不遗余力,他怕别人嫌他老,工作上鲜有拒绝二字,大伙儿乐于和他共事,亲切地称他为“龚老头”。
父亲很少和我们提及他的身体状况,电话里总说自己身体挺好的。他高度近视,听母亲说,这几年,他的白内障很严重,找不到眼镜的时候等于白瞎。他的肺部也不大好,颈部还有两个小肿块,医院说是良性的,他就不在意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无坚不摧的皮囊。但他常说我工作辛苦,要注意身体。假期回去一趟,父亲执意让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他预约了医生,亲自领着我去医院,挂号、找科室、缴费和医生交流,全然不顾我已是老大不小的年纪,好像我还是那个十几岁的不知世事、需要依靠的小女娃。离开老家的时候,他催促我收拾好衣物,替我整理好出门的行李。这一路的旅程,上车前、下车后、到达目的,每个时间点,电话准时响起,是父亲。他用自己牵挂的方式陪伴了我一路,一直到确认我平安到达。我和父亲的角色关系如同恒星的运行轨迹,几十年,从未改变。
父亲是绝对不肯服老的。他走在我前面,步履轻快,他说自己常年锻炼身体,身轻如燕。上楼梯的时候,我见他有点踉跄,想要搀扶一下他,他竟然猛地把我的手甩开。我望着他后脑勺稀少花白的头发,觉得父亲是真的有点老了,他还保留着染发的习惯,染发剂量和时间需要越来越少,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我们兄妹在外地工作,他喜欢给我们打电话,问这问那,我有时候不耐烦,没说几句就挂了,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父亲的那份失落。父亲的电话逐渐稀少了,他说我们忙,不好打扰。后来,他学会了用微信,经常关注我们的朋友圈状态,稍觉异样,他还是必然要电话打过来的。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文青。他爱好颇多,唱歌、拉二胡、写毛笔、绘画均有涉猎。生活的一路磨损,终是把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雕琢成了粗糙的模样。不过,因为工作关系,他还勤于笔墨,经常练毛笔字。赋闲在家后,他把练字作为一天的必备课程,或早起练字,或睡前临摹。翻阅各种字帖,学习各种书法心得。春节前后,忙着到处帮忙写春联。今年,他又拾起丢了几十年的画笔。印象中父亲画画,那还是很多年前,我年纪尚小,老家的房子简陋,父亲亲自提笔绘画,权当年画贴在墙壁上。他解锁的算是个新技能,在网上跟着老师,一笔一画,像个小学生,认真专注,有模有样。每完成一幅作品,他都会发在群里。我能想象父亲那骄傲自豪的神情,大概是《庖丁解牛》里的庖丁解牛完毕的样子,“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他说:“国画让我健康!快乐!高雅!”看着年迈的父亲倔强的模样,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岁月抗衡,他一直都是那个少年啊。
因为父母健在,我们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我想:“父亲也是我们和衰老之间的一层屏障。”因为父亲的不肯老去,让我们这一代人永远在年轻的路上,即便我们也已鬓染微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