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的学童时代,逢年过节,我常随母亲到位于古镇鱼子街的祖妈厅祭祀进香。年近花甲的四叔公蜗居在祖妈厅老房子里,简陋的房里随处放置几个老式手提箱。那时候,赶时髦迷上集邮的我,总是缠着四叔公翻箱倒柜,掏空提箱底部,拿出尼龙绳系着的一大堆信件,那里有背井离乡、远渡印尼谋生的三叔公寄回的侨批,上面贴满神秘精美的异国邮票,彼时我年龄尚小,满眼是各式小巧玲珑的邮票,浑然不知侨批有什么用。
侨批和通信多了,号称“老顽童”的四叔公会尝试让识字不久的我动笔给三叔公回信。时隔数十年,回信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依稀记得信的最后一句话是经典的“家书抵万金”。
那一年印尼遭遇水灾,三叔公的出国字据不幸受毁,返乡探亲的愿望越来越难以实现,侨批也逐年减少,直到三叔公不幸辞世于异域,全家族人再也没能等来那发自爪哇岛久违的侨批。
长大以后,我才懂得闽南人把往南洋谋生称为“过番”,闽南方言里“信”读音同“批”,寄信则称“寄批”。久而久之,侨胞汇款附寄的信自然而然被称为“侨批”,其本质是远方家人寄回的信笺和汇款凭证。历经千山万水,一封普普通通的侨批,记录了无数当年外出谋生“番客”们在海外艰苦打拼之余,怀念家乡、思念亲情的点点滴滴,它承载了亲情的家族记录,成为特定时期独特的历史见证。
20世纪90年代,阿良和我在同一所学校上高中,周末我常骑自行车到他家里做客,我们一起玩耍、收看电视直播节目。那时,有海外关系的阿良家,很早就拥有彩色电视机,最难得的是,每个周末,他家进口的电视机可以收看到精彩纷呈的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的节目直播,那是属于我们学生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每年三四月份桑葚果实熟了时,阿良的父亲总是静静坐在桑葚树下,反复端详着几封发黄的信笺。
数年前,阿良父亲不幸病逝,整理遗物时,阿良发现了父亲精心保存的一叠侨批,“言母亲大人身体欠安,使我甚为挂意,整夜睡不过去,恨无双翅飞到母亲面前问安……”“于近得悉祖国政府关心华侨,热爱海外华侨,准许华侨出国,继承海外亲人之店业,深为欣喜……”寥寥数语,饱含着忠孝仁义的中华礼仪传统,倾诉了海外游子无尽的家国情怀。
多年以后,我坐在阿良新建别墅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画册,一点点欣赏他小心翼翼整理好的侨批资料和老照片,重温细读信中的点滴内容,不禁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此刻我似乎突然明白,阿良父亲反复重读侨批信笺的深沉用意。
阿良说这些侨批作为“传家宝”,从侨一代祖父传到侨二代父亲,再传到侨三代的他手上,他有责任把它们继续传承下去。
我情不自禁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小时候,侨批是一枚枚小小的邮票;长大后,侨批是一股股连心的骨肉亲情,是一缕缕浓烈的游子乡愁,是一串串长长的炎黄符号,是一份份沉甸的家国情怀……
时空穿梭百年,从懵懵懂懂的初识,到读懂时已是人到中年,岁月带走的是年份,但带不走记忆深处毛笔书成、字字珠玑的侨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