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厝修葺如新,砖雕石刻上的奇花异卉,楹柱廊廓间的仙兽神驹,是来自生命源头的神秘呼唤。石埕前,高高的戏台正对着朱红油漆大门。我坐在戏台上,目光穿过阳光,触摸着门楣上的对联:“贻厥孙谋惟忠孝,绳其祖武克俭勤。”静止的字,流淌着家族的精神血脉,也浓缩了许多悲欢,无数风云。抬眼望,翘脊上依然有远行的羽翼,也做了呼唤游子归来的姿势。
这是洪梅新联村霞溪,我的“乌篮血迹”。400多年前,霞溪姚氏一世祖从南安八都洋坪迁徙至此。这块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像迎接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敞开胸膛接纳漂泊而来的游子。
开基肇业的日子自是艰难。我的老祖宗早出晚归,耕耘稼穑,生儿育女。汗水浇灌过的土地开出幸福的花蕊,简陋的土坯房时有鸡鸣犬吠,笑语晏晏。两个儿子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都成了勤勉忠敦,孝亲敬贤的好儿男,深得周边异姓乡邻青睐,都择得良人佳偶,诞下了第三代。兄弟、妯娌、子侄之间从没红过脸,拌过嘴。
看着儿孙满堂,兄弟和睦,老祖宗梦里都笑出声来了。孙子孙女们嬉闹着满屋子跑,不甚宽敞的土坯房显得更为拥挤了。老祖宗拈须寻思着:是时候让两个儿子分家,自立门户了。他跟我的老祖妈一番合计后,于秋光流韵里,敬神明,请土木,雇帮工,姚家大厝破土动工了。历时一年,倾尽一家子劳作耕耘、省吃俭用的积攒,两座大厝如展翅大鹏憩于乡间,两幢房子都是坐西朝东的十间张闽南古大厝。靠北的那幢地势高,又有护厝和粮仓,叫顶厝;靠南的那幢较低洼,称下厝,没有相应的附属建筑。闽南乡间的规矩是:分家产时大儿子得大份,小儿子分小份。果然,长兄当仁不让,站出来说:“我是老大,我先挑吧!”没想到他挑的是下厝,而把顶厝留给了弟弟。这事在洪梅十乡八里一时传为佳话,人人竖起拇指夸奖姚家兄弟俩:“大兄小弟相让厝,顶厝下厝哐哐富!”
时光如同一道抛物线,原来单门独户的姚家,像石榴结籽一样,瓜瓞延绵,有了良田百亩,子孙满堂。从顶厝、下厝搬迁出去的各家各户像老树的籽实炸出的一粒粒种子,萌生成一株株植物。顶厝、下厝俱开枝散叶,繁衍出几房几祧,至今已历十几代。在山的拥抱中,一座座宅院飘出炊烟袅袅,笑语串串,“谦让互助”成了家族的精神底色,在姚氏族人中代代相传。如有族人为了田产房契或蝇头小利、家长里短而起纷争,宗亲族长必会站出来劝和:“老祖宗分家让厝为我们树了谦让互助的榜样,咱们不能给老祖宗脸上抹黑呀!”于是,争成斗鸡眼的双方立马偃旗息鼓,各自退让一步,气氛缓和了,人心柔和了。无论是族中大事还是家庭琐事,莫不谦让互助,和和美美。无论是在家劳作或是外出商旅,都不忘祖上懿德,互相搀扶着,阅人世风霜。
“大兄小弟相让厝,顶厝下厝哐哐富”这句话口耳相传,谦让互助的家族精神也像接力棒一样,从未中断。上世纪80年代初,下厝的几个族亲率先远离故土,去山西当煤矿工人,后来当了煤矿老板,就把顶厝、下厝的兄弟子侄都带出去。有的分发矿灯,有的管理矿务,有的负责后勤服务……大家不计较、不抱怨,在山西挖到了第一桶金,也有了姚氏家族的第一支创业兵团。此后,霞溪姚氏兵团披荆斩棘,在海鲜市场、建材市场、房地产、交通运输以及旅游等行业做得风生水起。“有好机会、好资源一定要与兄弟族亲共享,有钱大家一起赚,有困难大家一起解决!”一句朴实的话语,有神奇的力量,让创业的百折千难化为烟尘。霞溪姚氏家族的创业故事与美丽家园互放着动人的光芒。
我在村子里悠来晃去,春来绿肥红瘦,秋至落叶萧萧。围墙上,时有一枝繁花或一串果实探出头来。房檐下、小道旁、空地里,一畦畦水灵灵的菜蔬招惹着眼球,芥菜、空心菜、茄子、豆角……我家这顿饭缺个什么菜,出门拐个弯,随手摘一把是正常不过的事。我像散仙似的晃荡着,这家婶子,那家堂亲见了,热剌剌地喊着:“丽啊!想要什么菜就摘一些吧,要不我帮你摘。”于是我从村头逛到村尾,什么菜都收入囊中,一大袋带到城里,自己吃不完,还可分赠同事朋友。
“到洪梅新联村霞溪吃最好吃的海鲜!”“洪梅镇最漂亮的房子在霞溪!”“春节,到霞溪看‘车展’!”我的耳畔回响着外地亲友的话。我的诗人朋友也这么说:“你的家乡美如世外桃源!景美,人美,情更美!”“安居霞水神仙境,派衍历山帝王家。”祖厝石柱上的这副对联果有此意。
一条神秘的河流穿过时光的沟壑,把一种精神印信和性格密码植入每个姚氏子侄的血肉里,烙成了家族符号,无论多少时光流逝,无论多少颠沛流离,都能轻易地认出彼此。也都能在骤来的风雨中,云开雾霁见彩虹。“远溯历山而著德,近徙阳水以芬芳”。我站在祖厝大门前的石阶上,轻诵着楹柱上的对联。眼前闪过一个个远去或走来的霞溪顶厝、下厝宗亲族人的身影。“姑啊,加个微信,留个电话,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一定尽力!”简单的一句话,当然就是那句口耳相传的话的另一种表白:大兄小弟相让厝,顶厝下厝哐哐富。
顶厝、下厝,阮的乡里阮的厝。我在祖厝安如磐石的厅堂中静坐凝思。总会有星光点点,照亮了我。
起身,携着家族密码,我勇敢出发,去迎接一场场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