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相熟的一位文友离去了。正值入秋时分,风起,雨来,周身清凉,加深了心底的薄寒与对人世的无奈。
这位朋友爱读书,粗茶,淡饭,布衣,蔬食,买书却大方,书橱里满满当当的尽是书。他总是在书房里接待我,聊人生,谈社会,叙种种际遇以及读书的收获与喜欢的作家,每每此时,他羸弱无血的脸也会更加生动起来。随手抽出一本书来,与我侃侃而谈,于纸墨的芬芳中畅叙与书相亲的快慰,沉浸书中的忘我境界,伴随书中人或喜或嗔或乐或忧的那种轻松与享受。此时,我眼中的他是那么开心,他眼里的书就是治病的良方。他甚至说,将来好了,完全康复了,就到图书馆上班去,哪怕不要工资也成,身边全是读书人,浸润于书香之中,每日里与心仪的作家相伴,与智者相随,守护着一丛丛书林生活,眼中心底全是书,全是语言的珍珠,智慧的结晶,哪怕窗外下着雨,也仿佛能看到书中游出的全是汉字幻化成的小鱼儿在活泼泼地游动,追逐嬉戏,那种感觉该有多美……他笑了,眸子里亮晶晶的全是向往。我受他的感染,也感觉能够在图书馆上班,与书相伴,是世间最美的一桩事。
那天,他兴致勃勃地抱过一岁半的小儿子,指着书橱里的书,一一给他读书名,孩子乖觉地牙牙学语,那时的他真是幸福。他跟我说,一定要让孩子从小接受书香的熏陶,养成读书的习惯,长大了成为一名真正的爱书者。
谁能想到,那次快乐的相聚竟是永别。两个月后,他去了。书房还在,满橱的书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他用的台灯还在,墙上一幅“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斗方还在,甚至他的气场还在,仿佛还能听到他的声息,看到他的身影,感到他的体温,人却早早地去了,情何以堪?
我抱着他的小儿,抚摩他爱过的那一册册藏书,从四大名著到林语堂、梁实秋、沈从文、郁达夫到毕飞宇的《平原》、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李洱的《应物兄》、金宇澄的《繁花》……直到贾平凹的《山本》,都曾是他心爱的书,只是他却走了,让人心痛欲碎。
在连叹息都没工夫的生活节奏里,还有多少人如他一样的爱书、读书啊?我在自家的小屋里,每每翻开书本,他的影子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跳到眼前。让我倍感伤痛的是,人去了,不说是他的家人,那满室的书该有多惋惜,还有人会如他一般地亲近与厚待它们吗?他走了,那些书也会如亲人一样怀念他吧?毕竟上面呼吸过他的鼻息,温暖过他的目光,记录有他的指纹,感受过他的气场,“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甚至与他肌肤接触,同床共枕过的,每一本书与他都有过一段尘缘啊。
而我,在思念他的夜晚,唯有如他一般,全身心地投入到书本里面,沉浸于情节人物与纸香墨香之中,转移视线,痴迷,陶醉,无论魏晋,不知有汉,更不知今夕何夕,暂时将他忘却。也许随着时间的转换,时序的更替,对他的思念也会一天天淡去的。只是他的书房里,虽不见灯光,深蓝的天空中,惯常映照过他清瘦身影的一轮玉盘,知道人儿已经不在了吗?只怕是,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那满室满橱的书籍,也该为他黯然落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