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纪小的时候,总不大愿意去老人家的屋子里玩。只要一途经门口,闻到一股呛人的红花油刺激味儿,我总是溜得没影。曾祖母的屋里就常常弥漫着红花油味儿,一旦遇到阴雨天,味道更是浓重。由于这个缘故,我不爱到曾祖母房间玩,即便她常常叫唤,我也找各种托词去别处溜达,现在回想来自己真是不经人事、幼稚可笑。
从记事开始,村里老人家屋子里的味道都大同小异,同他们身上的红花油的气味是差不多的。以前总不明白,但到成年后,才渐渐懂得村里的老人这一身“红花油”味儿背后肩负着多少家庭的重压。
我的曾祖母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念过一些书,略识得些字,可惜的是嫁给曾祖父后,没多久便家道中落。祸不单行,好赌的曾祖父守不住家业,家里陷入困境中。曾祖父变卖了所有祖业,还把曾祖母陪嫁的首饰都典当了。即便如此,也无法满足曾祖父嗜赌如命的欲望。最终,曾祖父走向生命的尽头。
曾祖父走了,一家子的摊子落在曾祖母身上。全家四个孩子吃喝无一不需要钱,曾祖母扛起一家人生计的担子,为了养活儿女,从小没吃过苦头的她挽袖从工。她白天做苦工,晚上便到车间领一些散件做针织。要是遇到农忙,她白天黑夜连轴转,基本看不到她闲下来的身影。一次到工头家做活,她扛着几十斤的石头上楼,一个脚没踩稳,从楼上摔了下来,摊在地上爬不起来,等到工友发现才勉强搀扶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请假,忍着疼痛继续做工,旁边的工友看到了都不禁眼眶泛红。自打从楼梯摔伤外加长期超负荷的重担,曾祖母便依赖上红花油,多少个变天酸痛难眠的夜晚,她都会从抽屉里掏出红花油涂抹腰部。多年后,孩子们大了,她再也直不起腰了,带她到医院检查,背部腰骨损伤严重,甚至出现裂痕,沉重的养家压力,让年老的曾祖母再也站不起来了。
临了,曾祖母躺在病床上,儿女们都在身边陪着她。她跟孩子们诉说着她自己的母亲。曾祖母幼儿时,家里的脏活累活都包揽在她母亲一个人身上,还常常独自去做苦力。曾祖母从小便是闻着她母亲身上的红花油长大的。曾祖母思念她已故的母亲,眼里泛着思念和遗憾的泪光。她说,母亲身上的红花油味也成了她记忆里抹不去的味道,她终于可以在天上和自己的母亲重逢了。
当我开始懂得人生的艰辛和不容易时,我便不再排斥红花油的味道。那红花油的味道不只是曾祖母身上的味道,更是千千万万干了一辈子苦力的妇女们深夜的良药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