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写过一篇《薄饼》,“吃的方法太简单了,把饼平放在大盘子上,单张或双张均可,抹酱少许,葱数根,从苏盘中每样捡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后放粉丝,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有人贪,每样菜都狠狠地捡,结果饼小菜多,卷不起来……”读着读着,嘴里生涎,喉头发紧,突然地,就无比想念家乡的薄饼。
就像端午要吃粽子、七夕要吃红糖糯米饭,秋天是吃薄饼的好时节。
秋日的傍晚,日头开始发蔫,凉风习习吹面,小镇的集市上,总能见几处抹薄饼的小摊。炉灶上支着平底铁鼎,炉灶后一双粗糙的手却灵活地来回团。上下来回团的是洁白的面团,从前我阿公曾打趣揉面团准备抹薄饼的阿嬷,管教女人就得像揉面团一样,你越是花了力气揉捏,面皮儿越是劲道柔软。其实阿公不过是说笑,他怎么舍得下力气揉捏阿嬷,他连一句重话都极少说。但揉捏仔细了的面团,团出来的面皮果真更劲道。面皮儿贴在滚烫的铁鼎上,掌面团的老妪快速地抹出一个圆,待面皮边沿卷起,扬手顺势一掀,一张滑溜的薄饼片就此揭了下来,动作之轻之快、之行云流水、之完美无缺,几乎秒杀大饭馆里哗众取宠的拉面条表演。
揭下来的薄饼片很快绵软,却更见劲道,面皮泛出微微的香,徒手捏起来也是吃得的,但要真的抚慰碌碌饥肠,还得加上薄饼菜。说起来,颇像泉州人春天常吃的润饼菜。现在日日是好日,鸡鸭鱼肉轻易就能吃得,从前的薄饼菜,多是胡萝卜丝、卷心菜,我家常卷的是三层肉炒豆芽菜和葱花煎蛋,也备有甜料,是均匀搅拌的砂糖花生碎。
那时候,我常常自告奋勇去买豆芽菜。发豆芽菜的屋子是一间画室,发豆芽菜的人是个了不起的画师。了不起是我的主观说法。画室里挂了许多画,画关羽的威风八面、英气逼人;画钟馗的毫发毕现、活灵活现……我总是对着一屋子的画作出神。其实当初如果不是我妈到过画室看了画师发豆芽菜,想必她是不会阻止我继续学画的。
刚上中学的我沉迷于画画不能自拔,饭前画,饭后画,一家人都睡下了我还在画,我妈说我魔怔了。而我魔怔了的结果,就是我妈藏起了我的画笔画纸,再不许我画画。妈反问我说,你学好了画,就是为了今后发豆芽菜的吗?妈是闭着窗锁着门压低声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但我此后真的再没画过画,对发豆芽的画师却愈发膜拜敬重。一个能把关帝爷画得那么好的人,发豆芽菜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当然,单有薄饼里的卷菜还不够,这时候的薄饼眼见着从形销骨立到肢体丰满了,但没了砂糖花生,就仿佛没有了灵魂。花生爆炒至熟至脆,一勺一勺舀进石臼里捶打成碎末。常常是,捶几下,花生香扑出来一点,再几下,香味扑得更肆无忌惮了。这时候,只要阿嬷转过身,我总要偷偷地抓一把,塞进嘴里去。有时塞得急了,被噎、被呛,眼泪鼻涕一大把,可下一次仍然难以抵挡那些接地气的植物香。
到了吃薄饼的隆重时刻,一大家人团团围在一起,大人们不说话,小孩子也住了嘴,那一刻,只有筷子碰着了筷子、汤匙碰着了汤匙的热闹,才是对美味发自内心的赞美。摊开一张薄饼,夹菜,加料,卷紧,手捧着圆滚滚的一大条,咬一口,未沥干的汁水流到嘴角,皮绵密劲道,菜润滑柔软,味美而不腻,满足感霎时油然而生。
而就是那样密密实实的满足感,在之后很长的岁月里,几乎贯穿着我的生命,让我在屡屡的前尘往事回望中,吃出生活的滋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