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是词牌名,源于东汉张衡《四愁诗》那句“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张衡是河南南阳人,此地出产色青如水、质地细润的青玉,后人考据“案”或为碗,或为有足之盘。《青玉案》又名“横塘路”“西湖路”等,双调,六十七字,上下阕各六句,五仄韵,学词入门第一书《白香词谱》以北宋贺铸《青玉案·春暮》为正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读《白香词谱》时已经三十出头,没有童子功打底,未免吃力,几次背诵收效甚微,实在败兴。记得那年有个周末不死心,捧起书在客厅又复诵记,不经意侧眼望见对面楼顶竟驻了排麻雀,倍觉亲切,遂放下书踱到客厅外阳台观望,顺手在栏杆上用手指头弹起节拍。
手指头敲节奏是小姨教我的。小姨为求学来我家借宿时,我十来岁,很淘气,爬树攀墙,戏水捉鱼,样样拿手样样精通。后来年岁渐长,这些技艺彻底荒废了,唯小姨教的至今记得:拇指弯曲,四指并拢在拇指内,拇指关节敲打后食指弹出,弹奏两次再将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指头依次弹出,听着像鼓点,又像踢踏舞曲,节奏明朗,清脆悦耳。
我后来练到能左右手同时弹奏,这恐怕是小姨始料未及的。双手同使的翘楚当数金庸笔下周伯通,自创左右互搏术,儿时的我脾性也如老顽童般好玩,无心向学。周顽童小孩心性,功夫却罕逢敌手,一身好武艺,我充其量无非全真教一个末等弟子,资质平平,学得了枝末学不到根本,欲望又多,杂念不断,去年因一己之私打电话托小姨办件事,连累小姨忙前忙后四处奔波。二十几年前也麻烦过小姨,那会小姨初为人妇,听说我需到她工作的地方办些证件,手续烦琐,担心我人地两生,让善于交际的小姨夫带了我一整天。
南朝刘敬叔志怪小说《异苑》有一篇《鹦鹉救火》,载有只鹦鹉在集他山栖息,与山中鸟兽相得甚欢,离开后几个月,山中突发大火,鹦鹉远远瞧见,“便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看到,说心意是好,但终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鹦鹉答:“虽知不能救,然尝侨居是山,禽兽行善,皆为兄弟,不忍见耳!”感动天神为之灭火。小姨是我妈表妹,到我这又隔一代,却能念着既是表亲又曾客居我家的情分,对我的事总是上心,仿如集他山上濡羽救火的鹦鹉,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小姨的母亲我唤作老姨,带过幼年的我和我妹,那段记忆已然模糊,雪泥鸿爪,依稀只记起老姨还捎带养兔,天天割草喂兔子,又要带我们两兄妹,着实辛苦。那辈人实诚,我们这代人讲起都会说“他们那辈人很愿”,单晓得任劳任怨埋头做事,从没听过做事计较为什么。“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谜题太多,念头一动即是因缘,花太多时间纠结解题,反而触动更多难题,徒增烦恼罢了。世事本茫茫,一路尽是贺铸的青玉案:脚步再轻盈始终迈不过命运这条横塘路,华年锦瑟却不知与谁共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寻遍,最终只有春知处,纵有碧云冉冉蘅皋暮的美景,却也常题断肠句,无可奈何望着时光一骑绝尘,满目尽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般的迷惘和缥缈,还有如许的愁情,何苦来哉。倒不如学老辈人“知吃知睡知做”就好,乐天知命。
“梅子黄时雨”这句缘于江南梅子成熟呈黄色,时值初夏,细雨连绵。初识小姨也是个初夏,那天我妈带了位笑靥如花、南阳青玉般素雅大气的少女回家,刚进门就对我和我妹说:“叫小姨。”转眼几十年,我和小姨在各自人生路上兜兜转转,鲜有交集,最末一次见面也是五六年前了,我妹妹出嫁,小姨特意驱车几百里赶去祝福,宴客厅里刚一见到我便亲切地叫我的名字,一下叫回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