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到了什么年纪,我都能唱出那首闽南童谣“天乌乌”,那是不识字的奶奶唱给我的催眠曲。无数个夜里,奶奶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摇着,用古老的语调一遍遍哼唱,幼小的我在她越来越低的呢喃中渐渐滑进了闽南的夜。“阿公要煮咸,阿嬷要煮淡,俩人相打弄破鼎。”这句童谣奶奶念来无意,却让我从小明白生活的不完美,锅碗瓢盆磕磕碰碰,虽吵架也是“依呀嘿哟真正趣味”。
在我童年的闽南语系里:“屋”称“厝”,“筷子”称“箸”,午饭叫“吃昼”,眼泪叫“眼屎”……这些有趣的称呼根植于我的血脉中。
长大一点,常听奶奶唠叨那些闽南气候歌诀,到哪个季节奶奶就对哪句“歌”,打小在农家长大的我听惯了这样的“哼哼歌”,并偷偷验证它们的真实性。听着听着,自己也俨然成了“气象小专家”。“春分秋分,瞑日平分”“五月菜豆雨,六月火烧埔,七月水流芋”“六月立秋紧丢丢,七月立秋秋后辣”“大寒不寒,人马不安”“冬日大雾罩勿开,戴笠披棕蓑”。奶奶不识字,她用这些带着家乡口音的土谚播种四季。
与闽南语有密切关系的,还有那唱南音的人。记得小时的冬日黄昏,邻居有个老女人常坐在屋檐下的石条上咿咿呀呀唱个没完,有时还带着哭腔。小时不解事,一听她开口就心烦,我更喜欢听的是土石路上传来的摇鼓声。长大后偶然在泉州的街巷里听到南音曲《鱼沉雁杳》,“几番掠只金钱来买卜,算君一去有只十年长久,盏灯半熄又半光,照见阮只销金帐内那是孤枕独床……”当年的记忆便像荧幕一样徐徐拉开,原来她唱的是便是这乡曲,唱得不标准却更凄楚,因为她的丈夫年轻时到南洋挣钱,后来再也没有回家,我现在才真切地从曲调里听出那份生离死别的无奈。那个老女人不识字,又是个裹脚女人,我想这乡曲唱出了她内心的苦寂,要不这样唱出来,也许她早就抑郁而死了。
乡音好呀,乡音可亲。一个长年居住上海的科学家回乡给孩子们讲课,话筒一举,他就用乡音吟出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多么亲切的乡音呀,纵使身在异乡多年,他依然忘不了家乡的老师教他用闽南语吟的诗。讲完话,村里的耄耋老人握着他的手,亲切地问长问短,这场景使我想起金圣叹那句话:“久客还乡之人,舍舟登陆,行渐近,渐闻本乡土音,算为人生快事之一。”
乡音好呀,可惜我听说家乡有很多在外做工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只能习惯性地讲普通话,大概是为了生活与学业的方便,孩子们很少甚至不能使用闽南语跟人交流了。失去了故乡的语言,不久,他们会不会连故乡也一起失去了呢?庆幸的是也有那从城里来的年轻妈妈,一遍遍地教孩子用闽南语讲出故乡的风物:“厝——”
生长在闽南的乡村,我最耳熟能详的还是那些叫卖歌:“麦芽糕养脾散……”“甘蔗汁——”“雪糕冰条”,我觉得他们那特意拖长的声调里有一股把你的馋虫勾出来的冲动,也很奇怪这些手艺人怎么能把一个最简单无趣的词儿唱成一首醉人的歌。而现在的大街小巷也有叫卖人,但你已经听不见那亲切的叫卖谣了,取而代之的,是挂在摩托车上的一个小喇叭,从里面传出的,是干巴急促的生意调,你不再心动甚至觉得聒噪。
出生漳州的林语堂在香港时,曾多次到一家杂货店买东西,他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铁线铁钉,就是为了和那个讲闽南语的老板多聊天,以解乡愁。晚年他又用闽南语写下一首诗,来描述故土的民风民情:“乡音宰样好,让我说给你。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