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下雨了。
我放下手中的笔,打开玻璃窗,又关上纱窗,饶有情趣地倾听着这久违的雨声。雨来得很急,屋顶轰响一片,好像一大群觅食的鸽子,突遭袭击惊飞的“啪啪”声。雨越下越大,风助雨威呼呼作响,满耳皆是“咕咕嘟嘟”咆哮之音,宛如铝锅煮鸡蛋的沸腾之声。
半个时辰过去了,大雨初歇,微雨霏霏,小风轻吹,若有若无。此时的雨声细细的,像是微风走过草尖的微响,又像是花瓣落地反弹出的音韵。有些虚空,有些缥缈,却又生动地存在着,让我在如梦似幻的感觉里,悠悠地进入了往事。
世上的事物本身也许没有一定的意蕴,但倘若将它们置身于一定的背景之中,便会立刻楚楚地有了生命的灵气,今夜的雨声就是这样。
秋夜是静谧的。这种静谧,仿佛是正处在融化状态下的透明冰块,不仅盈盈地闪烁着,而且内部还有一股脉脉的温情在悄悄地氤氲着,慢慢地运行着。仿佛是一部黑白的影片,无声地播放着难忘的镜头;仿佛是一首怀旧的歌声,悄然波动起回忆的波纹;仿佛是一种遥远的牵挂,轻轻地在落在了心头;仿佛是一段低低的倾诉,温暖地敲击着梦境。仿佛内心汹涌着一个痛苦的重洋,却又细细地低语着。透明的寂静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情感的丝绦一根一根缓缓地抽绎着,似断还连,似连又断。那种意境,让人想起李商隐的无题诗,想起张爱玲小说的结尾,想起日本作家井上勉那令人柔肠寸断的抒情风格。
雨停了。檐下的雨滴滴答答地说着话,好像是一个刚刚识数的孩子在练习数数。那声音不是劈头盖脸的狂风骤雨,但却带着回溯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把我穿透,而且点点滴滴都直奔向生命的源头。太静了,四十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心跳,就是这钟摆似的声音。一开始这声音里端坐的和尚还敲着木鱼,为我超度那些已经逝去的光阴。可紧接着他手中的木鱼就改变了方向,每一次都不偏不正地敲在了我的头上。
听雨,最好不要选择都市的白天。白天的雨声里糅杂了太多市井之声,而且雨的形态裸露无遗,似乎沾染上了世俗凡尘,让人断了想象,一切似乎都很透明。这好比事先将事情的结局告诉你,还有什么悬念可言呢?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秋夜的雨声,不由让我想起已逝的时光。那些被我击打过的树木开始反过来击打我,纷纷索要我在春天许下的诺言。而此时的我落下的既不是黄叶,也不是果实,而是一颗颗灌浆的眼泪。我想,这檐下的雨点也是经过灌浆的。那浆汁应该是我沧桑的岁月经历,人生的苦辣酸甜。李商隐的那朵残荷听来的雨点,一定也包含有这样的成分吧。
不是失去的都能找回,不是找回的就会和原来一样。可在这伤感的秋雨声里,我还是走进了往事的长廊里,苦苦地寻觅着过去的一切。寻觅中,有的让我留恋,有的让我幸福,有的让我忧伤,有让我坚强……好多人,好多事,此时也纷纷献身责问:面对生活,你是否付出了真诚?面对人生,你是否虚度了光阴?我一边默默地在责问里检点着自己,一边让年轮随责问缓缓地波动着。醒悟的沉默中,一幕幕往事化成了无声的画图,伴着窗外的雨点,潇潇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