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有时也会让人感到寂寞的,就像梅花的香。冰寒天地里,烈烈盛开,却让人闻得清清远远,天淡云淡。
十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一家茶店遇见一对白瓷茶杯。如玉杯身上分别绘着枯荷与瘦梅,线条简净,着色清淡,透着冰雪风骨。我是偏爱绘着枯荷的那一个杯的。残翠烟灰绿,一股看似轻描淡写的凋零意,与心底某种无言之感惺惺相惜。但我所喜爱的,总愿与同我一般懂得的人共享。两个杯任朋友选,朋友在我意料之中选了绘着枯荷的那个杯。这对瓷杯本不忍用,摆在书架上,现在剩一个摆着挺孤单的,就拿下来用了。每日一杯清茶与我相伴,工作,阅读。偶尔读累了,写倦了,停下笔来总能看见,白雪天地里,一树淡墨虬枝,红梅相宜。
那时,电视台正回放二十年前的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青春以七色绚丽浓墨重彩渲染开来,在节奏奔跃的歌声里摇摇漾漾,总有一个清澈的女声含着向往与惆怅为这青春花季开篇:十六岁的花,只开一季。
十六岁的花,青春的花,一股蓬勃、峥嵘欲放的朦胧热情,一种晴暖迷迭的味道。我在房间里听见客厅传来白雪与欧阳的对白,韩晓乐的笑,菲儿清细的嗓音……纯真的记忆涌上心来,不禁想,如果再拍一部这些主人公成年后的经历,他们又都有了怎样的眼神与心境?三十岁,又是怎样的一季?当十六岁春花开到荼蘼,当夏荷日渐凋零,红裳不再了,绿衣不再了;三十岁是怎样的花期?想起遥远的十六岁,想起恍如昨日的十六岁。心里是淡淡然的清明。凌然间一瞥,忽见白雪瓷杯上那一枝红梅——凌寒独自开,一股清淡孤绝的浓艳。那一刹那,恍如我与它真正的相遇。
当圆荷凋零了清澈,枯荷沉没了无言,那一刻与这一树梅花的相逢、认识,是青春从绚烂渐渐落定、静穆,在岁月边缘上的相识。那种清瘦是内心深处的明澈、简净,不带一点尘世负赘。绝冷处的极艳,香,也带着寒意,别具风骨。
这个绘着一树瘦梅的白瓷杯,就这样陪伴我度过了十年。十年里,我又得了各种样式的茶杯,白瓷、汝窑、柴烧……每个茶杯我都爱惜。但最经常使用并随身携带的,还是这个绘着一树瘦梅的白瓷杯。它陪伴我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风景,与我饮过不同的山水,一直走到遥远的稻城亚丁,坐在“静谧小应”客栈里。
此刻,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单纯的天与地,但人的心,却丰盈得满溢出微笑。我想,城市的喧嚣才是让人寂寞的。看着桌上的白瓷杯,忽然觉得,原来在行走的一路上,我们会为各种新鲜的风景而驻足,就像想用各种茶杯体验不同的趣味。想用汝窑茶杯养出开片的模样,想用冰裂玻璃杯看茶汤的色泽,想用紫砂杯泡出岁月的包浆……但其实,最后最和你贴心的,还是最初那一个茶杯。我们有那么多想要的,其实可能多数并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
客栈里来了一对姐妹,刚从稻城机场乘两个多小时汽车,一路曲折颠簸才入住客栈。妹妹晕车,趴在客栈餐厅桌上,已直不起腰来,喊着已经晕够上不了山了。是啊,从这景区大门到亚丁村,还要一个多小时车程、二十几个弯道的更崎岖的山路。从洛绒牛场登山至牛奶海、五色海,在高原缺氧、天气多变的状态下,徒步来回得五六个小时……想走进这混沌人间最后的净土,需要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付出虔诚和坚忍。
而听说,再过半个月,稻城亚丁就要下雪了。一下雪,整座斑斓绚烂的秋山就和周围矗立的三座神山雪峰,融为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人间四季,从春到冬,从蓬勃回到沉寂,从绚烂归于平淡;一如白瓷杯上这一树红梅,苦尽寒彻后,冰雪天地里独开一脉,香溢清远。
十年前,我看这树瘦梅,觉得那清瘦里一股清淡孤绝,觉得那种清瘦是绝冷处的极艳,香也带着寒意。十年后,当我和这树瘦梅一起走过十载春秋,走过许多心路,见过许多人性的风景,与它一同饮过不同的笑泪;却觉得那清瘦里的清淡,并不孤绝,那清瘦是交糅在它淡远的幽香里的,那是苦寒天地里的一脉隽永与慰藉,是寒彻苦尽后,时光酿就的,最宽厚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