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乡村相对闭塞,人际关系简单明了,交流方式也相对单一,日常生活模式相近,大抵都是日复一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概是为了给这种单调的生活方式增加点色彩,人们见面时,必会主动打招呼,若是关系好点的,或者碰巧都有空,就会驻足闲聊一番。一个人,倘若在村里碰见别人,不主动和人打招呼,那简直是不懂礼数,令人不屑。
小时候,大人们总是教导我们,见到人,不管是谁,也不论是什么时候,都要主动打招呼,碰到长辈更马虎不得,要老远就要做好准备,相准机会,对上眼神,立马就问候,还得让对方听见。在村里,说是打招呼,实际上也就是简单问候一下,问候语,大多就是用闽南语问:“汝食饱未?”“汝无闲?”“汝创虾米?”(分别是:你吃饭了吗?你在忙?你在干什么?)
小时候,有时我也叛逆,不一定按长辈的要求做,觉得这样问候人也挺烦,常常忽略了某人,大概因为我是小孩子,大家都原谅了我。但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我嘴巴也甜,会主动与人打招呼,有时还能意外得到一点甜头,比如分享到别人家几颗糖,一粒柑橘,一段甘蔗或一把花生,还有能让家长脸上乐开花的“这孩子嘴巴真甜”“这孩子真懂事”“这孩子长大肯定出息,不像谁家孩子”之类让人长志气、给父母长脸的话。小时候我甚至认为,嘴巴甜,好像也是一种能力,能得到别人的赞扬,能换东西吃。
有一天,我去放牛,自己贪玩,让牛吃了五叔公家的水稻。那天,我第一次听到五叔公家高亢粗放的嗓门,跟我想象中的极不相称,他的叫声引来了一群闲人,我能从众人投来的眼光中,感受到大家对我的责怪甚至轻蔑,我呆若木鸡,伫立良久,听他训诫,尔后,找准机会,溜之大吉。从此,五叔公的形象在我心里一落千丈,平常我问候他不知道多少遍的“汝食饱未”全然不起作用,后来,我也不再和他老人家打招呼,一段时间里,父母亲常常接到他的投诉,而我少不了要挨骂,我与五叔公形同陌路。但说来怪,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自觉又和五叔公打招呼,而五叔公也愉悦地应答着,两个人冰释前嫌,仿佛什么事没有发生。
直到工作后,每次回家母亲还一再叮嘱我说,路上要主动和人打招呼。末了,还不忘带上几句,你现在已经成年了,又在政府部门做事,更马虎不得,态度要好,动作要快,不单要打招呼,还要笑,不然会让人说闲话的。
实际上,我从村里来到城里,出门碰到的几乎都是不认识的人,鲜能碰到熟人,人们打招呼的习惯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常常是点头即止,也习惯于在交友软件中互致问候。若是再问候别人“汝食饱未”,好像也会让人感到不习惯。
乡村有魂,维系村魂的是老祖宗们留下的习俗,包括见面打招呼的习惯,渗透着祖先们的生活生存技巧。农耕社会,生产效率低下,物资匮乏,人们将吃饱饭视作天大的事,所以人们关心有没有饭吃?吃饱了没有?个人的能量也弱,为应对自然,人们需要维系一定的社会关系,以便能利用到集体的力量。问候语不单是礼貌用语,还带有感恩和维系社会关系的品质。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语言美,也是一种美德。再回到村里,我依然会习惯性地问候每个人:“汝食饱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