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既好学又贪玩,每天放学老不着家,不是跑去镇上书店看连环画,就是跟同学随便找个空地“练武”。母亲费尽周折找到我,总是笑而不语,拽我回家,盯着我吃完饭,便又由着我去,从不向父亲“告状”。
1984年我小学毕业,幸运地考上惠安一中。后来班主任告诉我:“当年学校有4名同学上线,排你前面的女生选择就近入学,而你母亲坚持不放弃,你才被录取。”依稀记得开学前一天晚上,母亲把一个从村里天后宫祈来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放进我书包里,一脸虔诚,再三叮嘱我不能弄丢。母亲一辈子没上过学,只能用这种方式寄托对儿子的牵挂和祝福。
那时候父亲在南安工作,家里大小事情都是母亲操持。母亲娘家在南安九都镇,山美水库旁边,那里水田多,村里人男耕女织,生活甚是安逸。当年的惠安被谑称为“地瓜县”,母亲远嫁过来,必定是要学做农活,个中辛酸唯有她自知,我不曾听见她向谁诉苦埋怨过。打我记事起,犁地、锄草、施肥、戽水等等,母亲已然驾轻就熟,家务同样打理得井井有条,没让我们姐弟仨挨过饿、受过冻。后来农村经济发展了,老家的田地大多被征用,母亲也逐渐上了年纪,就到村里一家针织厂干些杂活,每月的工资竟然比刚参加工作的我还高。“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坚定地认为,东坡先生写下这词句是为了赞颂天下母亲,尤其是像我母亲这样的农村妇女。
母亲不善言辞,人缘却挺好,颇得邻里信任和敬重。一个堂伯母大我母亲十来岁,家境殷实,每次老人家要去外地找子女住段时日,出门前总是把家中贵重物件装进一个木箱,交给我母亲保管。母亲把它藏进衣橱,内外上了两道锁,绝不让家里人碰它。后来母亲来县城帮我带小孩,结识了几个同样陪读的老奶奶,很快便熟络起来,有时还吩咐我帮她们处理一些小事情。现在孙女上了大学,老人家“荣归故里”,厝边几个大婶时常来找她,边拉家常边玩牌,家里热闹得很。好几次我回家瞧见了,母亲有点忐忑,怕我责怪她没照顾好父亲。看我热情地给她们端茶送水,她才又开心地“忙碌”起来。
前些年母亲一直催促我跟我弟一起在老家建房子,宅基地还是以前她申请的。那块地本来就不大,早年母亲又答应让出一小块给后面那户人家砌围墙,于是我们就合计从二层起出檐二三十厘米。不料母亲去跟邻居商量,回来后有点沮丧,说楼上出檐不美观,遇到下雨天,雨水还会溅得到处都是,影响过往行人,干脆放弃。我理解母亲言语背后的无奈,她定是争不过人家,或者根本不想与人争,即使她曾经很大度地“割地示和”。后来房子方方正正地建起来了,外观确实挺好。
母亲生我那年是鼠年,那是她的本命年,我的生肖自然跟她相同,生日也接近,按遗传学来讲,我俩性格应该相似。年幼时我很黏母亲,既让她高兴过、骄傲过,也让她伤心过、担忧过。长大后我对母亲并不是很好,有时会大声呵斥她几句,有时看她吃剩饭剩菜,就把它倒掉。也许是大男子主义作怪,也许是骨子里自诩有点文化的傲慢,也许是年岁渐长却仍“奈何俗人一身愁”的焦躁,细思不由悔极。
人生如逆旅,草木有本心。我不赞同钱钟书所说的“如果不读书,行万里路,也只是个邮差”。我更愿意相信梁晓声说的:“文化是植根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他人着想的善良。”因为照此标准来看,母亲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