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春节前,我都会买盆水仙放家里,便宜又好养活,搁在能照到光亮的地方,隔几天换下水,来年正月便开花了,花香清雅,缕缕芬芳薰的是早春的味道。
水仙花是街上临时摊买的,岁末才会有小贩摆出来卖,以至看到街边有人卖水仙,就不由感慨一年又快过了。有一年朋友蓓佳从厦门带了盆送我,根茎肥厚,叶片壮硕,说是商家雕刻时颇费了心思,花会开很美。果然,那年水仙花格外漂亮,不愧金盏玉台。
蓓佳是我初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在厦门工作,除去节假,平时难得回趟家。他住在我们学校围墙边,校门口往西直走三百米左右有个路口,转进去爬段长陡坡,半坡处再往西拐弯走两步,然后朝西北方向迈一小截斜道,最后登几级台阶就是。每次到他家,我都会想起《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窗户雕有交错花格子叫“交疏”,“绮窗”指绘饰精美的窗,“阿阁”则是四面有檐有廊“四阿”的楼。蓓佳家并没有这般华丽,不过20世纪90年代初建的砖混老房子,普普通通,一楼厨房门口多搭了间储藏室装些不常用物件,还收着几张桌椅,大概是备着蒸尝之用。有回过年另一位同学世伟约我去找蓓佳,瞧见那些桌椅一时兴起,叫嚷着非要邀些同窗在蓓佳家吃饭,不多时真的唤来一群,满满当当坐了两桌人。薄暮时分,屋外余晖穿过树丛零零碎碎洒了一地,一堆昔日同班聚着边吃边叙旧,暖意融融。
蓓佳母亲炒的米粉好吃极了,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初春。老班长智勇从北京回来,我跑去找他,聊天都用普通话,“我离开家太久,外面没人跟我讲家乡话,没有语言环境,”他说,“现在只会听不会说。”那年后彼此再未晤面,转眼十数年,老班长的乡音怕是越来越生疏了,多半已是一口流利京片子。漂泊多年,他乡成故乡,想来老班长已习惯北京的春夏秋冬北京的人情世故。
“他乡成故乡”出自文学大家顾随的《唐多令·秋叶总堪伤》:“秋叶总堪伤。不禁风力强。水边枫、一半陨黄。红是泪珠黄是病,算依样,断人肠。歧路久彷徨。他乡成故乡。把无聊、并作清狂。潦倒心情秋后树,才过雨,又斜阳。”顾随是叶嘉莹女史的老师,我着迷诗词那阵尤其钟情叶嘉莹,叶先生的书买全了。跟我年轻时喜欢《中篇小说选刊》一样,期期订阅,还四处搜罗旧期刊,能买到的全买,世伟也爱看,他自读起大学就长居上海,有几次假期回来老找我借,《中篇小说选刊》中的作品精良耐读,我就是通过这份刊物认识的当代“京味儿派”小说家邓友梅。邓友梅笔下京韵浓、人物活,作品里的北京陶然亭、广和居、石头胡同、烧酒胡同不晓得老班长有没有去过,抑或那些建筑早已不复存在,像我们曾经共学过的学校里一些楼舍早被拆去,信顺纪念堂、披云楼、聚青楼、武中楼……不知何处再觅建筑那样雅致名字那样古典的楼房。
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我们同一班里出来的人志向不同,所走的道路也尽然不同,同学们如今天南海北,老班长久未谋面,世伟可能有两三个春节没见,蓓佳也不常回来了,还有其他长期身在异乡的同学,家乡曾经住过一二十年的家对他们而言反而像是客途逆旅。近年街上也总看不到卖水仙的摊子,我又懒得逛花店,两三年没买水仙花了。转眼又是腊月,不懂街边会不会再有人摆摊卖水仙,也不懂长住外地的同学今年是否回来。国学大师章太炎说古来诗人作诗皆在似懂非懂之间,读诗时每个人根据自己不同的角度再去诠释丰满。生活或许也该似懂非懂,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盼同学归来盼遇见售水仙的结局虽然捉摸不透,终究有个盼头,日子有了盼头,冬去春来,甜咸皆好,读好诗似的令人一读三叹,三月不知肉味也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