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地处高山之上,冬季多霜雪,种不出像样的甘蔗。水泥路未通的年代,家乡的甘蔗都是挑夫从一条叫“五枞松柏”的古路扛上来的,甘蔗的身子近两米长,不好挑,挑夫们把它们捆结实了,弯下身子往头顶一送就上路了。一捆甘蔗百来斤,石阶路又陡又窄,扛一趟得流几身汗。
那时常有小贩用老式自行车载着甘蔗在村间小路上叫唤:“卖——甘——蔗——”虽是沙沙的男中音,却能让听的人垂涎欲滴。于是孩子们便从竹节罐里取了一分钱追上去,卖蔗人便取出弯弯的蔗刀截下指节样的一小段,有时手头有个五分钱,到了蔗车前也是一分两分地买,据说这样要比一次性买五分来得多。
孩子们最盼的是过年,因为过年可以买整根的甘蔗。甘蔗在民俗里有着重大的意义,大年三十,甘蔗承担着“竖年”的任务。凡有孩子的家庭,大年夜家里都得有两根系上红线的甘蔗,闽南语“蔗”与“佳”近音,寓意进入佳境。因为这两根甘蔗买回后要放于门后,因此也称“门蔗”。小时候每到年底,母亲就带孩子到街上选甘蔗,小贩们把甘蔗层层叠叠竖在墙根下,颇为气派。做母亲的从中选了最长的两根,付了钱,郑重其事地放到孩子的肩膀上。路上常遇到乡亲们,他们有的正扛着甘蔗回家,有的也正要去买。“买甘蔗喽!”大家满含笑意地打着招呼。甘蔗扛回来后就放在门扇后,从这一刻开始,它就承担起了“竖年”的任务。孩子们便一天去看它十来回,要到正月初一才能吃呢,有的人家则因其美好的寓意一直舍不得砍,过了正月十五,那甘蔗就白白干掉了。
有时孩子们也呼朋引伴去“拔蔗须”,所谓的“拔蔗须”就是让卖蔗的拿刀在蔗节上轻轻圈出一个“圆”,再由两个孩子一人握住一头,“啪”的一声拗断,再细细地比拗断处留下的蔗须,蔗须长的可以白吃,蔗须短的那一位就要付双倍的钱。如果拗得干脆利落,双方手中的那一段连一根蔗须也无,这时就比“拱”(拗断处谁拱出来的蔗肉多)。有时运气好,能赢一大堆,吃都吃不完。没有对手的时候就和卖甘蔗的拔,大多数时候胜算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所以卖甘蔗的不亏,很愿意和孩子们玩这游戏。
逢年过节,村里常放露天电影,小学的操场上有两棵长得很高的桉树,电影的幕布就系在这两棵桉树上,电影一上演,操场就热闹起来了,卖油饼的、卖棉花糖的、卖气球的都有。孩子们便买了一小段甘蔗,边嚼边啐渣,银幕上热火朝天,孩子们或坐或站,嘎吱嘎吱,脚下也是蔗渣一堆,那种感觉实在过瘾。有调皮的孩子便趁人多热闹去偷甘蔗,他们有的凑到蔗摊前打掩护,有的便偷偷用脚挪一根到隐蔽处,然后一群人扛着甘蔗作鸟兽散。卖蔗的竟毫不知情,现在想来实在有点对不住。
早些时,闽南一带嫁女儿要随嫁两根甘蔗,这两根甘蔗须是精挑细选的,蔗头上的根须得留着,蔗尾青碧碧的叶子也得留着,出嫁那天让女儿带走,寓意婚后小两口的生活甜甜蜜蜜白头偕老。有意思的是,乡里有户人家的女儿出嫁的吉辰已到,可迎亲队伍就是找不到那两根甘蔗,正有些着急呢。当时那女儿正坐在房里哭嫁呢,一听此事,便清清脆脆地哭唱道:“那甘蔗呀,藏在房门后呢——”人们一听这话笑了:“还哭啥,这是巴不得早点离开娘家呢。”
写到这里,想起《晋书》中的一段记载:“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
好一个“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