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有多种境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文人独酌的境界；“醉里挑灯看剑”是英雄豪杰的情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是富人慷慨的消遣方式。而我喜欢“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春社。一年劳作下来，难得几日放松，热闹的社戏加上美酒，吆三喝六，为勤苦的农家生活增添些许乐趣。我不嗜酒，但也喜欢重返山乡，呼几位兄弟“把酒话桑麻”，一壶酒煮出温情，促膝对话。在我眼里，酒给人间以温暖，抒发感情，醉中见真心；我其实不会喝酒，一喝就上头，面红耳赤，但我也爱酒。

接下去得说酒了，不说茅台，也不说洋葡萄酒，这酒也得是乡土的，是乡里乡亲用白花花的糯米养的，那水还得是上好清泉水，精挑细选，一番酝酿，质好适口，贴近平民的五脏六腑。过去闽西北这一带，虬城玉露酒和永安的吉山红曾夺过省内金牌，据说吉山红开坛可以百步闻香，玉露酒犹如琼浆高出杯沿不溢。但伊只是一时辉煌，很快成了昔日的黄花、徐娘半老，贵妇落败于“酒娘”，只有宁化酒酿（也称客家米酒，闽西北客家县几乎都有，是一种普通的农家土酒）笑到最后。许多地方，年节家家酿酒，讲“严重”一点，就像造血工程，血管里的血不可须臾离。节庆和迎客，客家民歌唱道：

新酿的酒娘抬出来，新做的八仙桌搬上来，

新来的人客请进来，述述咱客家人的情怀……

客家漂泊千里，劳作一生，需要酒松弛身心，靠酒述怀说事，不断赢来旧朋新友的信任。正因为酒与生命友情有关，所以客家人从不让独特的酿酒手艺失传。哪里有客家人，那里就有酒酿的芬芳，村村如此。“春酒”席上，传杯送盏，我看到酒酿在推波助澜。横梁燕巢下，一盏明晃晃的灯光罩着宾主，驱散了早春寒凉。不同于一般烈酒，清甜的客家米酒像好女人善解人意，慢慢温暖你的手脚，浸润五脏六腑，再慢慢上头，然后让你双眼放光。有的主人为了讨彩头，用白瓷细碗代杯，碗底鱼画在米酒晃荡下，浅浅的，一尾红鲤向你游来……

是酒都有故事。八百年前的客家祖地石碧村，五谷丰登，挂镰之后，张四公一家从东华山挑来清泉水，用新打下的上等糯米酿了几大坛春酒，期望风光一场。想不到宴客前夕试酒，淡金黄色的酒液虽好看，但酸不可耐，张四公眉头打了结，老老少少急得直跳脚。最小的媳妇不仅心灵手巧，人也长得出众，她抱着不满周岁的宝宝来解惑。恰好婴儿嘴馋啼哭，她信手拿起酒瓢，挤下几滴奶掺着喂宝宝。歪打正着，小宝宝竟吧唧吧唧，吮吸得有滋有味。小媳妇自个试了试，呵，非但不酸，还特别甘醇爽口。她索性打开所有的酒坛，每坛都挤进少许奶水。翌日请春酒，乡亲们大呼好酒。从此石碧酿酒再也不酸了，名声很快向周边村扩散。我知道乳汁入酒，古已有之，宋人称为“仙人酒”。《红楼梦》中说到茯苓霜的用法，“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服一盅，益气消渴，最补人的。”虽然后来的酒酿不一定掺奶，但来由的传说还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还有，因为书写方便，乡亲们有意无意，常把酒酿写成“酒娘”，朗朗上口。

我见过岳母家酒娘酿造：大家一起动手，糯米洗净浸透，置饭甑内蒸熟，倒至簸箕上充分摊冷后装进酒坛，再将“酒饼”研碎调冷开水与糯米拌匀，面上挖一“窟”（俗称酒井），加上盖保温三天三夜，即可见“酒井”中渗出丝丝酒娘，淡金黄色的液体如秋野里的菊香，微甜爽口，讨人喜欢。一坛酒置阴凉处存放，越久越香，经年不坏。

我的妻子也是客家姑娘，相亲那一次挺有意思。介绍人定在集镇上，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晌午垫肚子，要给姑娘买点好吃的，千万不要嫌贵。那一天两人面对面，我竟嗅到一股酒味，忍不住问：“大白天还喝酒呢？”姑娘答道：“壮壮胆。”我说：“近午了，要不买点好吃的？”她东张西望半晌，才轻轻说：“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吧。”人面葫芦相映红，看着她低头微醉的样子，我又想起可爱的宁化酒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