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跟晓燕讲,常忆起她的祖父母。二老宅心仁厚,待人处事得体周到,从没落下过话柄,闽南俗语道:“做田要有好田边,住厝要有好厝边。”他们一家,就是好厝边的典型。《论语·里仁》篇载:“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因缘安排与他们为邻,那是我们的福分,倒无关乎明智了。
晓燕祖父姓杨,都唤他作老杨叔,祖籍山西,南下干部,我记事时他已退休,含饴弄孙、莳花弄草,安度桑榆晚景。儿时,我住父亲单位家属大院,和老杨叔同座楼。大院绝大多数住本市外县或本县外镇的异地人,长年流寓,但新年一般还能回老家过,老杨叔家乡太远,远得未曾听说他回去过,离开故土太久,或许山西那边早已没了他的安身之所,每年正月前夕,大院其他人陆续返乡过年,唯老杨叔一家仍守在大院内。
正月里,春节过后不久便是元宵。“春节”好理解,顾名思义春天的节日。关于“元宵”,网上解释“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古人称‘夜’为‘宵’,所以把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正月十五称为元宵节”。从训诂角度看,这样的训释未免模糊而又牵强,夜与“昼”“日”相对,天黑至天亮那段时间即为夜,并不特指月圆之夜。我查阅手头的《说文解字》《尔雅》《王力古汉语字典》等,均注“元”为“始也”,“宵”为“夜也”,古代历法以农历正月初一为年、月、日之始,正月居十二月之首故又叫元月。再翻看明朝诗人程登吉编撰的《幼学琼林·岁时》,载“火树银花合,指元宵灯火之辉煌;星桥铁锁开,谓元夕金吾之不禁”云云,出处是唐朝三度拜相的苏味道《正月十五夜》首联和尾联:“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大意是元宵夜长安城张灯结彩、焰火绚丽,护城河桥于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开锁任人往来,这三日掌管京城戒备的官员金吾卫也不再禁人夜行,佳节良夜,计时的玉漏切莫频频催人归。描写的是唐代京畿元宵夜热闹景象,“元宵”一词之意仍然不甚了了。
大唐都城在西安,城中多红土,马车往来驰行扬起漫天尘土,霎时红尘滚滚,后世引喻“红尘滚滚”为嘈杂的人世间。滚滚红尘中人难解之题多不胜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改编自粤剧编曲名家江誉镠生平事迹的香港电影《南海十三郎》有句台词说:“其实做人用不着看得太清楚,过得去就算了。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那是很痛苦的。”我颇有同感。元宵据说始于道教三元节,道家将天、地、水视为产生天地万物的三种元素,即“三元”,并封上元为天官、中元为地官、下元为水官,上元天官紫微大帝诞于正月十五,主赐福,诞辰之夜世间民众出街迎福庆祝,形成节日,元宵又称上元节来源于此,“元宵”或许可以解释为“上元节的夜晚”。形而上的道家传说尘世间人难以琢磨个中虚实,过元宵无非图个热闹舒心,迎福也好团圆也罢,元宵节已传承两千多年,凡事习惯成自然,大可不必费劲琢磨咬文嚼字非要弄懂词语意思。老杨叔在我成长的小县城扎根数十年,儿女成群孙满堂,云在青天水在瓶,有一所遮风避雨的屋子,一家人常能相聚团圆,节在哪过都一样,此心安处是吾乡,日日皆元宵,“元宵”二字到底何意已不重要。
我搬离和老杨叔一同住过的大院已经很久很久,和晓燕也二十几年未再谋面,老友电话联系一次,心里温暖一次。说到常忆起她祖父母那天已临近春节,白驹过隙,光阴太匆匆,眨眼便是新春,接着又是元宵,我仿佛看到元宵日老杨叔搬了张椅子坐在大院家门口望月怀远,忽然不知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老杨叔随口唱几句我听不懂的曲子,大概是山西梆子,唱完用夹杂着闽南腔的山西话大声唤他孙女回家吃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