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一口牙都开始慢慢坏掉了。我妈的牙早就因为蛀牙拔了几颗,后槽牙是空的,前面也缺了一颗;我爸的牙倒还齐整,只不过牙龈容易肿,牙齿也间歇性会疼,今年大半个春节都在“斯哈斯哈”中度过。
我说他们平时不注重保养,这会儿才会牙齿出问题。我爸妈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总说:“年纪到了,肯定会慢慢坏的。”
我不爱听这个,也听不得这个。
家里的东西也越来越不好用了。WiFi的网速慢得让人咬牙切齿,甚至常常信号失踪;洗手间的灯开关外壳掉落了,每次按那个像电闸开关一样的小小按钮都得先摸索一番;开房间门得把门稍稍抬起来一下,不然它就摩擦地面发出令人难受的声响,一如抽水马桶每次冲完水都要发出巨大的声音,像是每次都从深井里艰难地把水抽出来一样……
我问爸妈,不觉得这样很不舒服吗?得到的回答竟是,你不说我们还真没感觉到。
日复一日的习惯,和顺其自然的随性,让他们一天天地在越来越不好用的设施里重复下去,也在越来越不好用的躯体里重复下去。
既是慢慢生锈老化的家用零部件,也是那一口慢慢坏掉的牙,是那一管找人凑一头一起用的染发膏,是饭前一手心的药、饭后一手心的药,稀松平常,也是宽慰麻木。
相比之下,隔段时间才能见上面的家人才显得大惊小怪,于是我只说:“你们就费点心保养一下吧。”
我爸妈也仍是不甚在意,早些年还说:“你外公从来就都冷水刷牙,年纪那么大了还一口牙好好的。”
但到了今年,外公也已经掉得只剩一颗牙了。
过年的时候,给外公拜年,他就是倚坐在床上,用仅剩的一颗牙和牙龈的力气,慢悠悠地吃半碗稀饭。那几日是难得的暖春,向阳的房间透进些暖洋洋的光来。
但外公有着90多岁的高龄,年老畏寒,纵是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也是一件叠一件地穿了五六件衣服,盖着毯子长久地待在床上,耷拉的眼皮懒懒一抬,用悠长的语调唤出我们的名字,便获得一片“还认得出来人”的赞赏。
阳光温柔地照进房间里,越显敞亮,就越显空旷。
外婆是去年年前去世的,出殡那天,外公站在二楼的房间久久地往下望,看子孙们送走外婆的遗体,看纸糊的轿子一把火烧掉,最后一缕魂也被搭载着晃悠悠地走了,他也就跟他那颗牙一样,成了这间偌大房间唯一的主人。
外婆的描花画鸟的床和柜很快也被搬走,早就有买卖古物件的人等着出价,剩下不值钱的,跟着山上采来的杉叶一并烧了。整间房间会出声的,就只剩那台老式的电视机,声音很大,但画面质量并不太友好。
外公并非独居,只是儿孙自有事业要忙,外婆走后,缺了日常能说话的人,外公的身体机能疾速下降,半年多前,他还能给家里看看店、逗逗娃,走动也还自如,到春节再见,已是愈发地懒了,行动范围局限得紧,意识更是时常糊涂,甚至有时都无法自理了。
我始终是信年岁会堆叠负累,直至把身体拖垮的,所以最不爱听的论调,也是最惧怕的残酷——怕它慢慢坏掉,也怕最后一颗,倏地就脱落掉。
只好避而不谈。
二楼的气氛是静谧甚至有些压抑的,但一楼的小孩儿始终精力十足,小侄子正是好动的年纪,总是大呼小叫,也总是活蹦乱跳。去年见到他的时候正值换牙,门牙豁了一个口,今年新的牙齿长出来了,和另一颗还没换的乳牙一大一小并排而立,煞是滑稽。
是了,有的牙已退守一隅,有的牙正适应老化,但总有牙正值新生,迫不及待想去触碰未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