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中国桃,三月暖阳里,“桃红又是一年春”,在广袤大自然,“桃红柳绿”是新春来临生动的宣示。我国现有桃树1000多种,“桃之夭夭”,历经数千年岁月浸润,是桃树独一无二的故乡;桃符迎春,有一种吉祥的寓意;“桃花源里可耕田”,桃是一种符号,对中国文化影响最深的花木。
我知道,头几阵春雨后,桃源县沅江山麓桃花开了,纷纷扬扬,仿佛梦中仙境;是时,杭州西湖的仙霞岭,苏州的桃花坞,黄山桃花峰,五台山桃圃……都有桃花争艳的胜景。“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的诗流传千古,至今脍炙人口。我还知道,今朝西安城南桃溪堡人以此为契机,每年春季在崔氏踏青旧址举办“桃花会”,不啻为一方情人节,摩肩接踵,俊男俏女,十里香风。桃溪堡的桃叫“人面桃”“美人桃”,即千瓣花桃,太阳光线经过花瓣上凹凸和毛茸的反射,桃花便出落得娇滴滴,分外鲜妍。
桃花轻柔似浮云,一开一大片,路过,总让人忍不住多瞧它一眼;桃树又能结出累累果实,咬一口如蜜,从这几样特质说,样样都像年轻的女子。可不知从何时起,桃花和轻浮、香艳沾上了边,纠缠不清,连一向厚道的杜甫也说:“轻薄桃花逐水流。”唐伯虎写过无数桃花诗,传世的《桃花庵歌》云:“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至今仍有人将艳遇喻作“桃花运”,男女绯闻说成“桃色新闻”,因相思得病又叫“桃花癫”……
明清戏,我喜欢“桃花扇底说南朝”的孔尚任,好一出李香君血染桃花扇,你听那激昂而委婉的唱词:“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红粉佳人却常被世人斥为“红颜祸水”,可是在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与侯方域、钱谦益等软骨头相比,这些被踩在社会最底层的歌女,却突显铮铮铁骨,令人景仰。这辈子,难忘的,还有上海龙华寺桃花,因了囚室里一首遗诗:“龙华千古仰高风,壮士身亡志未穷;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平白如话,气势却宛如行云流水。
临风婀娜小桃红。我见过三月西湖苏堤的桃花,也到过北京西山曹雪芹故居的桃花林,但相处最久最亲的,还是故乡知青插队的小山村安坪——桃花开了,将村中三面坡闹成少女的大红脸。山里人实惠,喜欢茶园和桃树林,“桃三李四”,三年挂果,有白桃、黄桃、油桃和水蜜桃(此时我才知道,桃分花桃和果桃,西安桃溪堡、永安桃源洞等风景的桃,是赏花之桃,人面桃花,重在颜值,并不在乎果。而安坪的桃开花一定结果,重在经济收入),我口福不浅。第一年,生产队就安排我到村学代课,农闲兼教青年夜校,近百人,姑娘多过小伙子,颇有上进心。三伏天“双抢”,我也带学生下田,午饭乡亲们争着给老师夹菜,我从没自己洗过被子。一个夜晚刚累得躺倒,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一位秀气的女青年送来一篮子鸡蛋,红着脸说:“乡下农忙累死人,老师要补补身子。”山好水好,投桃报李,我差一点成了乡下人。好事多磨,因为现实问题(如户籍口粮),我才没有落地生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人说失去才觉珍贵,但桃花永远在我梦中绽开。未必国色天香,只要纯粹,只要率真,坦坦荡荡,任是无情也动人。在我等布衣眼里,平凡的桃花最可亲,山里山外,宜室宜家,一辈子贴近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