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同学聚会,有人叫我乳名“小新”,久违的称呼让我恍若回到当年,依稀听到小伙伴顶花带刺的黄瓜般脆生生的叫声。我小时候听长辈说,给小孩取个贱名好养活,周围人都很随便地起乳名。小孩嘛,带“小”的乳名特别多。按名字最后一个字起乳名,如小花、小锁;或者按家族排行,或者按性别。乳名不一定是父母起,有时候是邻居随口喊出来的,透着亲热。
我上学后,“认识”一个和小伙伴一样的“小明”。邻居一个老爷爷是退休教师,据说他教过的学生,参加工作后,在县里有名的很多,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老爷爷除了过年给乡亲写对联外,平时爱戴着老花镜看书。腊月里,我和小伙伴到他家看他写对联。无意中见窗台上摊开的小练习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铅笔字。我刚上一年级,认识的字不多,但哪里有字都要出声地读一读,眼中看到的字从嘴里蹦出来,让字走一小圈儿,享受认字的乐趣。我看见铅笔字,结结巴巴地读出声:“小明家的一只公鸡,变成了母鸡,还下了鸡蛋。”刚读几句,吃惊得读不下去了,可能我的嘴张得比鸡蛋还要大。老爷爷写公鸡变成了母鸡?我想起奶奶开鸡窝门,拽出一只鸡看看,是公鸡随手“放行”,是母鸡就“搜身”。她用两个长手指摸鸡屁股,没有鸡蛋的放走;有蛋的扣在破筐下,防止把金贵的蛋下到别处。老爷爷写的事真新鲜,我想去小明家看看。听我变声的话语,小伙伴也问是哪个“小明”?
老爷爷放下毛笔,把圆片眼镜往下拽了一下,抬眼向上看,笑着说:“孩子们,你们找不到‘小明’。他不是村东头王大伯家的小明,也不是井台边袁二婶家的小明,他是我文章中的小孩。”“文章中也有小明吗?他们家的公鸡真变成母鸡了?”我们用惊讶的眼睛问。“小明家那只变的母鸡,刚刚会打鸣,还没有下蛋。”老爷爷的话,我一点儿也没有听明白。回到家,我把奇怪的事告诉妈妈。妈妈说,老爷爷教书,也能写书,他可能写书吧。妈妈说的话,我也不明白。书里有个“小明”,我想象不出他的样子,他像一个问号存在我的脑海中。
我上二年级,课文中有看图说话。老师说,画中的小男孩在干什么?连起来说一句话。“一天下午,小明高兴地给小树苗浇水。”我第一个举手发言。老师笑着表扬我,看图说话句子完整,还会用“高兴”这个词语。老师的夸奖,像小太阳一样照得我脸上热乎乎,光亮似乎带着翅膀在我眼前飞舞。我不知不觉地把“小明”当成人名,这不是老爷爷写的“小明”吗?在我的回味中,感受课文的温暖和光明。从那以后,我造句的时候,写“小明”;编应用题的时候,写“小明”,“小明”如同铅笔盒中的学习用品,随叫随到。
我上五年级,老师辅导我们两个学生参加学区作文比赛,特意嘱咐,如果写人,不能写小明、小红这些带“小”的名字。你听过有姓“小”的吗?一看就是编的,得不了高分。我记住了老师的话,写作文时,不再用“小明”当人物名字了,郑重地起个好听的三个字的名字。
初中的时候,我读到一套残破的《红楼梦》。看不懂的地方隔过去,就像过河踩搭石一样,一跳一跳地读完。书的内容没看懂多少,但是里面的人名记住不少,读出来特别好听。参加工作后,再看《红楼梦》,也看注释,了解曹雪芹起名字的艺术。他苦心妙思起名字,揭示了大观园的花样女子,千红一窟(千红一哭),万艳同杯(万艳同悲)的命运。他善用谐音,像贾府的四位姑娘,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的名字中的前一字,暗含“原应叹息”的意思。读书读到文字背后的东西,那种获得感如丝丝甘露,润物无声。
沿着岁月的河岸行走,童年呀,乳名呀,记忆的片段呀,都远远地遗落在身后,“小明”散落在小学作业本中。但“小明”嵌在脑海中的问号,清晰地冒出来,触碰出一条文学的小径,让我像蜗牛一样背负着文字堆成的外壳,全力地向前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