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洗澡时,我给她搓背,顺便揉擦手臂。她左手腕戴着的银镯被搓布搓得上下转动。我的手指抵住镯身,用力搓擦手腕上的污垢,搓布搓磨到手镯,更加亮闪,只是錾刻的牡丹花纹几乎已磨平。
这只镯子,是父亲生前送给母亲的唯一首饰。我们彼此明白,都不点穿。沉默了会,母亲幽幽说了句:“这镯子倒是越戴越亮了。”“是的,镯子戴久了都这样,还有保健功能呢。”我顺着她的话头应了句。
母亲年轻时忙着赚钱养家,很少在打扮上花心思。上了年纪,跟着我进了城,发现比自己年纪大或小的,身上都穿着金戴着银,她也动了小心思。有一年,她含蓄地说,夏天脖子里挂点东西,就不显得空空荡荡。当时,父亲没有回应,我和妹妹倒心领神会。母亲生日那天,我俩一个送金链子,一个配上心形金坠子。从此,无论夏天还是冬天,母亲都天天戴着。夏天,她穿着低领无领的衣服,脖子里的金项链若隐若现,煞是好看。母亲很是自豪。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开了窍。有一次出差在外,不知道被商家撺掇还是什么动机,回来时,他故作神秘地对母亲说:“送你样好东西!”说着,将一个小锦盒塞在母亲手里。母亲打开一瞅,是个玉手镯。她的嘴巴张成了“O”形:“老头子,你怎么想起买这个?花了不少钱吧?”她嘟哝着父亲乱花钱,一个转身,喜滋滋地找来保鲜膜,在膜上涂了层润肤露,手腕平伸,四指并拢收缩,先穿进镯口,再伸进大拇指,一边旋转一边向腕口推。母亲咬着牙忍着痛,再用力,镯口终于勒过虎口,手掌全部钻进了手镯。
戴着父亲生平第一次送的镯子,母亲的幸福感没享受几天,发现自己有点受拘束:凡是跟手有关的动作,无论是洗菜做饭,还是打扫家务,动作不能像以往那样大开大合,得处处留神。有一次,她看见墙上停着只大蚊子,吃得肚皮滚圆,一动不动。她不假思索一掌拍去:“啪——嗒”,蚊子没打到,镯子打到墙上,碎成四段。母亲捧着残缺的镯子,跺着脚嚷道:“坏了坏了,打什么蚊子,把镯子打坏了。”父亲知道后,只说了句:“算了,算了。”“那只能算了,没福气戴镯子呗。”母亲无奈地自嘲。
过了段日子,父亲到外地旅游。回来后,母亲手上多了个银手镯。这是只刻着花纹的开口镯,她很轻松就戴进手腕。戴上它,母亲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银镯和水泥、陶瓷、不锈钢碰碰,和油渍、洗衣液混混都不要紧。令母亲更嘚瑟的是父亲很给她长脸。原来,那天是姑父陪父亲一起去买的。父亲无意中看到柜台里的金银首饰,马上想起母亲那只敲断的玉镯,便想重新给老伴买一只。姑父还在旁帮父亲挑款式、谈价格。回家后,姑妈责怪姑父像个榆木疙瘩,别人给老婆买,自己就没想起也给自己老婆买。这件事传到我妈耳朵里,成了她炫耀的资本,一有机会就夸父亲。
母亲洗完澡穿睡衣。左臂伸进上衣袖口,右手顺手一拨一转,手镯熟稔地圈在手腕上。父亲走了,他送的手镯陪着母亲,以前,这是一份心意、一份牵念,于今又是一种念想、一种寄托。手镯是母亲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白月光,陪伴母亲对父亲怀思和忆念的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