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敏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食物较为匮乏,一家人绞肠勒肚,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因此父母总是把吃食留给儿女。彼时,二舅住在离我家四五里地的地方,他是生产队里的老牛倌,养着一大群牛,那群牛就住在他家院子外的牛棚里。儿时的我,跟着母亲到二舅家走亲戚时,就会闻到从牛棚里飘出来的牛粪的草腥气息。
母亲去时带着糕饼和粮票,回家时带回蔬菜和地瓜,二舅送给我们的,也只能是这些。二舅在家门口的外墙下,搭了个草棚子,草棚子下砌了个很大的土灶,土灶里搁着一个大大的铁锅,铁锅里煮着品相不好的地瓜。二舅的右腿有些瘸,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兴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当上牛倌。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二舅拿着一只笊篱,从铁锅里捞地瓜。他捞了几个又丢进锅里,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叫他别忙乎了。二舅不理会,愣是从铁锅里捞出几粒品相较好的小地瓜,递给我,笑着。二舅不善言辞,咧嘴笑着,很憨厚,他的牙齿黄黄的,只不过眼睛是温和的。
我掰开小地瓜的外皮,将囊肉塞进嘴里,小地瓜香甜香甜的,很好吃。临别时,母亲让我和二舅说再见,我有点怕,牵着母亲的衣襟,躲躲闪闪的。二舅咧嘴比画了一下,那意思是说算了,别难为他了。我们走时,他摇晃了几下,把我们送到他家土埕前的一棵苦楝树下。
二舅有次来我家,顺便挑走了我家的草木灰。那时的草木灰是可以卖钱的,常有农人来收购。母亲则将草木灰送给二舅,二舅说,地瓜最喜欢草木灰了,每一枞地瓜底下,撒下一些草木灰,那地瓜就会像被风吹鼓一样,膨胀起来。于是,母亲专门用一个矮缸收集草木灰,还交代家人,二舅几时来家里,他想挑走家里的草木灰,就任由他挑去。
一个阴雨天里,我一个人在家里看小人书。二舅突然到家来,挑来了一小担地瓜和蔬菜。我一时不知所措,源于心底里对他有点惧怕,再加上那天他身上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很像古代的一位冷峻的甲士。二舅将他带来的地瓜和蔬菜抖落在墙角下,一手抓着两个空篮子,在篮子底下与篮筐边,垫上一层牛皮纸。然后他径直来到厨间外的庭院,掀开矮缸,拿起一个木斗,往篮子里装草木灰。装完后,他拍了拍手,挑起担子,跟我摆了摆手,就走了。从我家到他家,有一条小路,小路沿线两旁,有田埂、榕树、铁路、池塘、野菊丛、渡水槽、小树林……我看到,二舅挑着那担草木灰,一路摇摇晃晃的,真不容易。
母亲回家,知道二舅来过,还带了东西来,有些怨怼地对我说,你也不会跑来厂里头说一下,好回送他米票和饼子。他腿都那样了,还挑重担,怎么受得了?
听着母亲的絮絮叨叨,我脑海里再次浮现二舅的身影:他在小路上摇摇晃晃的,像一条船,挑来一担地瓜,又挑去一担草木灰,他要给地瓜送养料——而所有这些,连接的都是亲情。
晚餐,我吃着二舅送来的地瓜,一半心暖,一半心愧。我家和二舅家的亲情纽带,就是由这地瓜紧密连接着,地瓜可是裹满着人间的烟火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