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曾经是许多穷乡僻壤的“标配”,也是许多人人生旅途上虽不起眼却无法抹去的标点。
说是茶亭,却只有亭而无茶,我们的惯常叫法罢了,很难跟古道芳草一起的浪漫长亭联系起来。一般在一段长而陡的山路上,让人歇歇脚喘喘气,之后继续前行。亭子的装设也简单,多是四面墙两个洞开的门,路从中间穿过,两边则是简单用砖或石或木板搭起的长椅;顶上的屋脊也多是简朴的灰瓦木椽。总之,简单、朴实、耐用。
我们村处在一个山丘盆地里,盆口有一茶亭,是通往蜿蜒数百级石砌路上三座茶亭中最重要的一座。说它重要,是因为它是在外游子归家最后的一站。每年春节过后,这个以打铁闻名的村里的男人们就肩扛手提着行囊,挥别全家老小“出门”,短则农忙或过节,长则过年,才又再次经过这座茶亭回来。出去时往往步履匆匆不做停留,因为还要赶路赶船赶车。而回来时,他们往往要在这里稍作停留。这里地处盆口罅隙,凉风习习,可以好好吹干爬山带来的浃背汗。更重要的是,长长的石砌上坡路终于走完了,往前就是朝思暮想的家园了,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也可以整理一下“近乡情更怯”的心情和表情。
我外出念书回家时,每每在走完最后十几级台阶之际,脚下在走,眼睛在找,不由自主地抬头找亭子,一看到它,总觉得心里一下就说不出的熨帖踏实了。后来读到课文《醉翁亭记》的“有亭翼然”,突然就想到了这茶亭。是的,“翼然”,它多像张开羽翼的母鸡,把我们这些归家的孩子拥入怀里啊。再后来看到“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为这佳句倾倒之际,又马上想到了这座茶亭。我那说不出的熨帖踏实,就是这感觉吧。
外出的人享受茶亭的次数毕竟有限,在家的村民才是常年的受惠者。曾经闭塞的村庄,连盐巴都要从山外挑进来,村集体时农田用的化肥氨水都要靠人力挑。茶亭就成了筋疲力尽的挑担者歇脚乘凉避雨的好地方。平时上山砍柴下田挑稻谷回来,累了渴了都乐得在这里歇歇。至于农闲时节,放牛的村民就把牛缰绳缠到牛角上,在牛屁股上一拍,牛就往山上自由自在吃草去了,闲下来的放牛人就多聚集在茶亭里,抽抽烟、唠唠嗑,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寒暑假里,放牛娃就换成了半大孩子。我也曾经很长时间是其中一员。我们玩牌、下五子棋,或者在茶亭周边捉迷藏,要不就模仿墙壁上的“创作”用粉笔或者木炭涂鸦。
后来这座茶亭却开始掉砖块了。相传这是一个乡长牵头建起来的,建起来后剩下一些银圆,就把银圆藏到了茶亭的砖头空隙里。这传说越传越广,就越来越多人信了,就开始有人动起了心思。最初是有砖头松动,后来掉一块砖,再后来就第二块、第三块……到最后,整扇墙都快掏空了。传说的银圆到底还是没影,茶亭却成了危房。
好在终于要修能通车的大路了,地处村口必经之路上的茶亭,成了新路的障碍,很快就被拆了。这次回乡,我突然想到了这座亭子,就在闲聊中提起了它。大家在短暂的恍惚之后都想起来了,后来就热聊起它的各种好。有人甚至说,实际上可以不拆茶亭,路也可以修的。但失去就是失去了,我们甚至连茶亭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当时我们都是匆匆路过或者歇息,从没想过和它哪怕合影一次,因为它不是我们的出发地也不是目的地。我们的情感,都倾注在比它更亲切的家,或者比它更有诗意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