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有两个坟茔，一个是建在异国的坟墓，这是祖父真正下葬地方，另一个是修在家乡的衣冠冢。而我的祖母一辈子未出过远门，她临走前留下遗愿:希望后代能远渡重洋，为祖父扫墓。

自小我就未曾见过祖父，有次问起时，祖母沉默了一会儿，说：“连你们的父亲也从没见过他。”懵懂无知的我呆呆地望着祖母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不敢再问下去。

犹记得1981年的清明，到村后给祖父扫墓时，已经病重的祖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趴在坟上失声痛哭。父亲寂然地站着，没有上前安慰，只是轻轻地搂着我，说：“让你奶奶哭吧。”

祖母弥留之际，一直念着：“我想去给他扫一次墓，我还没有给他扫过墓呢。”

那时的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祖母口中的他是指“祖父”，急忙说：“清明时全家人不是刚给我爷爷扫过墓吗？”祖母摇摇头，两行泪水从眼角流出。稍微懂事的兄长则紧紧握着祖母的手，大声地说：“奶奶，我会去给爷爷扫墓的。”祖母嘴唇颤动，用尽最后的力气点点头。

祖母走后，从家中长辈的讲述中，我拼凑起祖父已逝的过往：新婚不久的祖父为解决温饱问题，被迫下南洋，十年左右才回国。在我的父亲快要出生时，他再次“过番”，直到魂断异国都未能重新踏上故土。祖父去世的消息传来后，祖母哭晕了过去，整日以泪洗面。后来，祖母决定为祖父修个衣冠冢，说想要“有个哭的地方”。于是家里人找出祖父的旧衣裳，借钱修了个坟头，祖母经常到坟上痛哭。

每次给祖母扫墓时，父亲总是长叹一声，说：“即使修了衣冠冢，你的祖母也时常提到，想到你祖父的埋葬地去扫墓，可出国哪有那么容易啊？”听着父亲的话，我每每默默流泪，一边在坟头上压“五色纸”，一边想着祖母悲凉而坚强的一生。

本以为到他国给祖父扫墓是个难以实现的愿望，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到来。1987年，当年与祖父一同出国的堂亲回国探亲，并决定带兄长到国外生活。翌年，未满16周岁的兄长漂洋过海，踏上祖父曾生活过的地方。他曾写信回来：“在当地的亡人节，我第一次为祖父扫墓。”信中还附有一张照片，那是祖父的坟茔。看到照片，我的父亲失声痛哭，哭尽半生的辛酸苦楚。那一刻，我深深地明白，祖父魂断异国，叶落不能归根，给他扫墓不光是祖母的遗愿，也是父亲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愿望。

祖母离开我们四十多年了，但每次想到她从一头青丝苦等到满头白发的悲伤故事，想起她的遗愿，想起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一个个华侨家庭留守妇女，我依然忍不住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