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七月廿五下午三时五十五分,母亲与世长辞,享年九十四岁。家人和亲戚围在她身边,紧握她的手,看着她平静安详地告别人间。《书经》说善终为五福之一,母亲长寿、无疾、无牵挂而终,有福老人。
母亲生于崇武古城内邓氏人家,遗腹女,很像外婆,没有文化,自幼饱尝失父之凄凉。成年嫁给父亲,婆家家境贫寒,从此走上漫长艰辛曲折的人生路途。
上世纪40年代,生灵涂炭,母亲生下一男一女后,父亲投奔革命,辗转温州、厦门、香港、台湾和闽西,长达十三四年杳无音信。母亲一人拉扯一对儿女苦苦支撑,挑灯织网织麻,以泪洗面,生活异常凄苦。经历过生活的各种苦,母亲靠织渔网种田园拾柴草,披星戴月,维持生活。那时候崇武讨海渔民,每人每月45斤大米,我家没有大米定量,每天都吃地瓜,吃得我“赤心”难受。逢年过节,为了改善生活,母亲叫我去古城内橹行姨婆家借米借钱,每次我都忐忑不安,心生悲凉。
我童年少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还有外婆。她缠着小脚,慈祥可亲。有一年母亲腿上生个无名肿毒,脓肿像碗那么大,痛得差点要了命,是外婆四处寻医救了她。那时我对外婆的印象:只因女儿穷,心肝多忧伤,半夜木屐声,寒冬送姜汤。我十二岁那年,外婆过世了。
母亲的辛酸遭遇,邻里皆怜,路人皆戚。丈夫失散,公婆早亡,亲堂无嗣,子女幼小,失业无靠,生活无着。是什么力量让她几十年坚守坚忍?我知道那是母爱:面对苦难命运,从不低头,从不叫苦,相信总有出头的日子;面对世间炎凉,忍气呑泪,牺牲自己,保持贤妻良母的品德;面对生活凋落,严于身教,俭于持家,挽救行将破碎的家庭。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我自出生到结婚前,父亲筚路颠沛,父子相处甚少,我的为人处世经验,大多来自于母亲。母亲文盲,却懂得教我从小读好书,她常说,阿囝书读好咱才会出头。从幼儿园到高中,每当我拿奖状回家,母亲不懂说什么,却会深情微笑。母亲倔强,是非分明,耿直无私,娘家姑姨舅妗的矛盾,邻里乡亲的纠纷,她敢于去做“中间”人,引火烧身也无畏,她说,解决亲戚矛盾,就要公正直说,对错一定要分,含含糊糊人家会看不起,因为这样母亲赢得了家族的敬重。小时候家庭穷苦,父亲兄姐不在身边,我常遭人欺负,有次去打酱油,邻居几个小混混,围着我起哄,还摔了酱油瓶,我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含泪劝我,阿囝不要紧,吃亏是福。小时候没钱买衣服,我穿的多是母亲亲手做的,甚至到我儿子上幼儿园时,母亲还坚持自己给孙子做小裤衩,虽不太好看,可经济实用,那一针一线,连着情牵着爱。即便到晚年日子好了,也总是好东西留给丈夫子孙吃,唯独忘了自己。
苦尽甘来,难去福至。父亲平反昭雪、离休返乡后的三十多年,好运终于来到我们家,母亲开始过上安稳舒适的生活。
父母尚在,人生自有来处;父母已去,人生只剩归途!如今双亲永诀,从此人生孤旅。
立夏饮新茶,一樽还酹慈母恩。一世情未了,来世再续母子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