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季好似江南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轻缓而悠长,绵密而细腻,落入红砖古厝,落入天井,落入湖里——耳畔忽闻袅袅南音,这晋人先祖的遗风和唐代大曲的雅韵完美融合,在古城的上空回响。每到这时,我似乎又回到那老槐树下,看着老陈抱着琵琶,眯缝着双眼,陶醉地吟唱着南音曲《直入花园》。
一件纯棉的白色棉背心套在一个黝黑清瘦的身躯上,宽大而不合体的短裤里支棱着弱不禁风的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陈的样子,那时他还硬朗,笑起来两边的腮帮子就往里陷着。因为清瘦,所以目光更显得凝神且笃定。老陈是镇上南音协会的会长。我那次拜访是为了推荐他作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南音”的传承人的。
老陈打小就喜欢南音,常常光着脚踩着青石板去村头槐树下听南曲,听到艺人们“收摊”了才如梦初醒,他说,就是喜欢这浅唱低吟的回响,耐人寻味。因为常去“光顾”,艺人们早已认出这痴迷南音的“小常客”,便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喜欢南音吗?以后过来我教你。”虽是年幼不谙世事,但老陈心里明白,家境窘困的他连学都没上完,何敢谈及学音乐呢?为了打消自己痴迷学习南音的念想,他渐渐少去槐树下听南音,守在家里给家人打下手,但那悠长的曲调总在村落上空久久回荡,也在老陈的心里萦绕着。
这呢喃的音律在老陈的心里回响了近50多年。老陈学习南音时竟已年过半百,他笑吟吟地对我说:“年轻时忙于生计,更无暇学习艺术,现在退休了,可以‘拾起’自己的梦想了。”双鬓斑白的老陈开始拜师学艺。老眼昏花看不见音谱时,就先把谱子背下,手指在细如针丝的琴弦上拨弄着,时常练习到夜半三更,槐树下的老屋里总是传来老陈吟唱的南曲,徐缓而悠邈。
老陈学习得很快,可以手执琵琶在槐树下给老幼妇孺表演了。槐树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有家长牵着自己家的娃娃上门拜师,老陈一听有人要学习南音,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对自己半桶水的才艺不敢怠慢,边买书和影碟自学,边给镇里的娃娃们开课。“镇里不少家庭的生活都是不宽裕的,他们愿意学习这门古老的传统艺术我就很高兴了,这些乐器和服装都是我自己买的。”老陈边说边摩挲着依偎在琴架上的琵琶,足有十来把。老陈说也有家长过意不去,提着猪肉拽着孙子来拜师的,他都委婉地回绝了,当场表示孩子留下,猪肉提走。
老陈免费教学的事在镇子里传开,越来越多的孩子进了老陈的学习班,一把琵琶一千多元,老陈说:“家里困难的,我来出。孩子们愿意学习就行。”有孩子半途辍学的,老陈焦急地踩着自行车到家里去了解情况,鼓励孩子把南音学习下去。曾有一个颇有天赋的孩子中途停了学,老陈往返数次到家里劝学,最终把孩子又带回南音学堂。为了给孩子们提供展示的平台,就带着孩子在村戏台、公园、小区门口组织义演活动,一声响板,悠长的南曲就从孩子们稚嫩的嗓子里传出,引得路人驻足称赞。
老陈这一教就是十几年,学徒足有100多名,最早教的后来还考取了大学里的南音专业,老陈说到此,脸上不自觉地漾起一抹自豪的红晕。
后来,老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住进了医院。去探望老陈时,他还在向我念叨着:“那些学到一半的孩子没人教,会不会荒废了?”
如今,老槐树下已不见老陈手执琵琶吟唱南曲的身影,好在镇上拉二胡、弹琵琶、吹洞箫、唱南曲的娃娃们越来越多。由于老陈的带动,区里的中小学校陆续开设了南音班,有更多的孩子传承着这门古老的传统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