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唰唰”,老宅天井里,磨砺之声,细腻悠缓。小孩们在这里横冲直撞,欢乐的笑声在天井里回荡。
“唰唰”“唰唰”,一起一伏,不爽分毫。这是爷爷坐在长砛上,精心打磨着他的剃刀。长方形磨刀石,细腻轻巧,中间部分已磨得凹深。洒上清水,一手捏着刀柄,另一手的食指和中指压紧刀刃,往复推送。“跳刀”是剃刀的绝唱,刀刃在后脖颈上几下轻弹,又酥又麻的感觉应节而发,顺着脊背,传导到脚底,回升至四肢百骸。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爷爷把刀刃举向阳光,眯着眼睛细看,又用食指肚沿刀锋上一抹,划痕细微且无伤皮肤,分寸必须拿捏到位。入眼经手,勘验合格,才把锋刃折叠入刀柄,缮入一个塑料匣子里。
“咔嗒咔嗒”,爷爷坐在脸盆架前,修剪自己的头发。他的目光在镜里找寻,发梢出位,郑重围剿。左手剪刀,右手推剪,“咔嗒咔嗒”,双手游到脑后。脑后头发也能自己剪?没错。脸盆架移到身后,架上的镜子调准后脑勺,手上举一面小圆镜,前后镜交映,脑后发况一览无余。爷爷常年留着贴头皮长的板寸,每天必剪,极少残留冒失的发芒。即便没有,他也会在发丝上头“咔嗒咔嗒”快剪几下。这个动作延续了剪刀的惯性,虽然实际作用阙如,但剪刃交错,脆响“咔嗒”,营造出陶然其中的悠悠长韵。
手动推剪往往背叛了爷爷的诚意。“咔嗒咔嗒”,推齿伴着右手掌和弹簧的松紧节奏,在潮湿的发丛中穿梭。顾客冷不丁嘴角一拧,眼皮一挑,大概又是某一根头发被推剪咬住,连根拔起。爷爷不得不拿下搭在头顶的左手,打开推子前部一个小盖,把细碎的发屑擦掉,点几滴机油,拧紧螺丝,再次锋指头发。这是资深顾客和爷爷配合良久才形成的默契。而我刚把头交给爷爷,剪刀紧紧咬住一绺头发不放松,疼得身子不得不跟着从椅子上长起来,歪头、咧嘴、吊舌头。爷爷数见不怪,口里劝着“坐正!”“坐正!”,左手用力按住我的脑袋,强拔硬拽,疼得我凄楚长嗥。嗥叫声散布着生无可恋的绝望,堂兄弟们闻声而逃。然而,我能够坐稳屁股成为爷爷的铁粉顾客,其实另有原因。
爷爷年少下南洋讨生活,海上风墙浪柱,失措中丢失贵重家什;穷归故里后辗转多艺:牵马带客,游医补牙,开山打石,耕牧薄田,穿凿大木……最后凭一把小小剃刀养家糊口。剃头贵称顶上功夫,实乃毫末技艺。人卑事贱,爷爷半路学艺,边看边学,边学边练,辅以云游剃头的奔波见闻,让他的故事如顶上的头发,一茬又一茬地生长。风帆之险途,牵马之苦旅,游医之奇胆,开山之孤莽,剃头之自雄……生活中的事事不如意,故事里却无时不英雄。故事快意,常听常新,乐得我无暇安坐。爷爷不得不中断讲述,一边劝我“坐正!”“坐正!”,一边扶正我的脑袋。“咔嗒咔嗒”的手动推剪自然就被我大度地原谅了。
“一担干柴古渡头,盘缠一日颇优游。归来涧底磨刀斧,又作全家明日谋”。爷爷就像宋诗里的这位樵夫,出门任辛苦,归来自悠游,生活的扁担永远没有把他的脊背压弯。“唰唰”“唰唰”,磨砺着岁月的尖锐;“咔嗒”“咔嗒”,推剪去生活的艰难。这才是真正的顶上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