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13岁,父亲35岁。午后的阳光化成了一支支银色的针,刺在我裸露的肩上、背上,似蜂蜇,如蚁咬,用手一抹,皮屑、盐霜便和着汗水顺指而去。脚下的秧田好似架在熊熊烈焰上一只大锅,泥水灼人,我真担心腿脚给蒸熟了。那一天,我弓腰撅腚、咬牙切齿地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地学插秧。父亲说,爸这辈子没混出什么名堂,所以只能尽一个农民的本分,土里刨食养家。父亲说,你若不好好念书,今天的活儿也就是你一辈子的活……那个漫长的午后,黑着脸的我一直在思量着同样面无表情的父亲的话——或许,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吧。
又一年夏天,我16岁,父亲38岁。中考分数公布了,我取得了全乡第一名的好成绩。父亲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红光满面、喜气盈身的父亲爱抚地拍拍我的脑袋,咂着嘴道:“不错!不错!”我挠挠自己的光头,不知道一向威严有加的父亲是夸酒呢,还是夸他的儿子,只好冲他嘿嘿地傻乐。隔壁的大伯适时劝他:选填志愿时,最好还是找人送点礼!醉眼迷离的父亲却一摆手:“送个屁!我儿子又没弄虚作假!尽管拣那啥子银行、铁路、邮电学校填报!”通知书终于来了,是一所毫不知名的中专学校!我一纵身,抬脚跺向身旁的一棵老槐,刚才还在枝头拼命狂呼的知了当即哑了口。父亲甚是诧异,眼睛瞪得比牛还大,然后喃喃说道:“孩子,再差的学校也得上啊!这是命!”
再一个夏天,我19岁了,父亲也越过了“不惑”的槛儿。在我面临中专毕业的当口,父亲汲取了往年的教训,宰了圈中的猪,捉了院中的鸡,然后到集镇上换回了烟和酒,然后求爹爹拜奶奶地东方磕头西方烧香,终于为自己的儿子在乡里谋得一跑腿的差事。蹙眉乍展的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倦中有喜:儿啊!明天你就可以去报到上班了!然而我却心绪难平,沉默半晌,忽地脑袋一热,冲他道:爸,我不想去,我宁愿到城里去打工!于是我就真的进了城,把张口结舌、脸色发白复发青的父亲抛在了身后,抛在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还是火热的夏,我渐及“而立”,父亲已然“知天命”。那一天,父亲一如既往地背了半袋米到厂里来看我。我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爸,我已写了辞职申请,领导已批了!父亲一怔,白开水噎住了喉咙一般,直直地望过来,似没听清我的话。父亲随即摇头轻叹,霜发星星耀目。我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酝酿了半日的情绪,我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我要到南方去,车票已订好了。父亲没吭声,开始帮我收拾东西,两颗涩涩的泪珠儿迟迟疑疑地爬过他那沟壑纵横的脸颊。我跟在我的农民父亲身后,慢慢地走出单位的大门……
2022年的夏天说来就来,曾经漂萍似的我,在南方小镇工作已逾20年。父亲依然在老家守着他的几亩薄田,很少来我这里,一方面是舟车劳顿,多有不便,另一方面,主要还是不太习惯。偶尔,喝了点小酒的父亲,会通过微信视频跟我唠几句:我和你妈身体都还好,不用担心。好好教书,好好待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回老家来转转……我常是“嗯嗯”地胡乱应着,瞬间却又直觉鼻酸眼涩,似有万语千言堵在喉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