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抽烟。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抽烟是一种很享受的样子:手指夹着烟卷,边看书,边悠然地吸一口,过一会儿才让烟雾从鼻孔里袅袅逸出。
我们都不反感父亲吸烟,抽烟是父亲唯一的奢侈。他抽的烟都很便宜,但每日一包断断乎不能少。我常给他买1角3分钱一盒的“喜鹊”,“喜鹊”烟盒很好看:宝石蓝底色,画有红梅、黑鸟,构成一幅“喜鹊登枝”图。烟盒好,烟丝并不好,父亲吐出的烟雾呛人——家贫,父亲抽不起好烟。
家贫,我们兄妹几个大都衣履不整。
那时我们家最愁的就是鞋,全家五六副脚板,全指母亲的手工。母亲日做夜赶,也常常是小妹的新鞋未上脚,大哥的鞋底已磨穿。因此,我穿鞋很小心,但不争气的脚趾仍过早地从鞋里顶出头来,走在路上,沙粒、小石子常蹦蹦跳跳地往里钻,有时硌得脚都起了泡,出了血。母亲身体不好,常生病。那天晚上,我决定自己补鞋。母亲给我找来布和针线,叹着气,仿佛愧对了我们。其实这没什么,补鞋并非难事,如同学校上美工劳动课、学做针线活一般。
父亲下班回家了。他生性达观,是个乐天派,虽然我们家贫如洗,但他脸上也很少看到愁容。然而,当他看到我手中的鞋时,惊诧得直如见到我怀抱着一只刺猬!顿时,他的脸色变得铅似的灰暗,眼眶也红了,一下贮满了泪水,他一言不语地奔了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鞋,坐在小凳上拼命地补起来。我害怕地躲到屋角,仿佛做错了事。灯影里,父亲头弯得很低,似在抽泣,肩背震颤不已。我未曾料到我的补鞋会使他如此伤心。其实,父亲在我眼里是个非常有能耐的人。
第二天放学回家,父亲叫住我,从口袋里摸索出二三分钱,递给我。买烟?“还差一角。”我说。父亲说:“去买几颗糖吧。”我大惑不解。此后,我隔三岔五地给父亲买一分钱一粒的水果糖,我知道父亲在戒烟。当我学会了抽烟后我才体验出“戒”的痛苦和艰难!
大约过了个把月,那天父亲欣欣然地给我带回一样礼物——一双新鞋,那种我欣羡久已的蓝帆布半腰球鞋。父亲蹲下身给我穿在脚上,摸摸脚头,按按后跟,一边赞不绝口:“价廉物美,才两块多钱,多结实啊!踢球也可以了吧——哦,千万踢不得!再叫我戒一个月烟,就要我的命了。”父亲虽是说着笑话,我心里却难受极了,“哇”的一声伏在父亲肩头哭起来。
这自然是很久前的事了……
我至今仍十分珍惜鞋,我常为下雨而事先未穿雨鞋而懊悔不迭,我走路总习惯性地抬高脚步,不致使鞋底在地上蹭得过重。我是坚定的“敝履自珍”主义者,一双鞋不到无可补救绝不丢弃,至老都这样。
我常想起父亲,想起那双他牺牲了一个月的“奢侈”给我换来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