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下的雨,母亲说是“粽汁”。今年洋洋洒洒下了一个月,眼看快放晴,流连的“粽汁”还时下时歇,我们也不介意,带上女儿们沿着霞陵溪去田里抓蜗牛。远山是洗过的墨绿,禾株是洗过的翠绿,草是洗过的浅绿,走在绿之间,我们似乎也将被晕染成黄绿。人被雨关在家,草长得很浓,肆意横行,蔓延过田埂,蔓延过沟渠,蜗牛却没有一只。于是她们拔起一把把狗尾巴草,你追我赶跑在这山水间,亦如毛茸茸的小兽。
埔头村沃壤千亩,良田美池瓜果飘香,你可见农场里成片整齐的瓜架,鹅黄的花,青翠的瓜,密密匝匝;又见农家门前歪歪扭扭支起几根棍,葡萄的藤蔓已稳稳盘上去,底下南瓜藤也伸出一溜须卷。
雨又落下来了,雨水声、溪水声,似拨起泠泠古琴弦。我们折到“生本堂”的檐下避雨。屋主林春庆的三子林克彰、长孙林国瑞先后考取武进士,“叔侄进士”为一方美谈。后厅柱联:“霞陵品望无双姓,桃谷恩荣第一家。”可见一个习武世家的显赫。屋主是怎样地自得而快乐,闽南人对“起大厝”素来有执念,厝不仅是一桌就三餐,一榻可供眠,是心中的乾坤,是眼前的锦绣,天地山川,虫鱼鸟兽,孝悌忠义,必是磅礴必是铿锵必是壮丽,必是穷尽一生心血,必是倾尽毕生所学。用心之专深,还需能工巧匠的加持,才有呈现的可能。那时的“永春工”是自信而快乐的,最不可捉摸最不可言喻的,都在他们刻刀之下。相传乾隆帝曾召集各地木雕艺人比试,浙江东阳工、福建永春工位列一、二,从此“永春工”名扬天下,镂空雕、浮雕、圆雕,木窗、木门、木垂花吊筒,用工之精微,刀起刀落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因缘际会,需要无数的运气。百年后,我一再驻足一再叹息。
历史上永春人尚武。提到永春,众人耳熟能详的是白鹤拳,鲜有人知埔头的藤牌武术。蓬壶汤城人林兴珠,康熙年间因平定“三藩之乱”有功受封建义侯,曾于郑成功麾下,见识过藤牌兵威力,熟悉藤牌技艺,康熙帝命其率藤牌兵抗击沙俄,所向披靡,名震四方。埔头林茗颂智勇双全,被林兴珠保举为随征守备,为藤牌兵一员,由此埔头林氏世代习练藤牌武术。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据《永春州志》风俗志记载:“蓬壶、覆鼎以西,多尚武节,劲悍绝人。居若处女,遇患难,提戈赴斗,有燕赵风。”正是这样的永春,这样的仁义之风,才有这样的林兴珠、这样的一屋两进士,才有这样的藤牌武术,这样的白鹤拳……
雨又停歇,我望着对面绵延不绝的青山出神,见我迟迟不动,小女儿说:“如果不记得路,我们就跟着蝴蝶吧。”她还不懂,在这里我不需要记住路,左转,右转,直行,跫音都落在故乡的鹅卵石上,低低回响。
工作在城关,也算在故园生活,我的乡愁本该不剧烈,甚至是模糊的。但我依然有浓郁的乡愁,对这汩汩的山涧水,对这青青的芳草地,对这沾上了就跟我一路的黄泥。过度硬化的道路,人心也被硬化,钢筋混凝土砌成冰冷的墙,隔绝了大自然的脉动,和我们的呼吸与共,我们不再像其他生灵渴盼阳光雨露,什么都便利,什么也都无趣。没有花香的春天,只有积水横流的马路;没有蝉鸣的夏天,只有扑面而来的热风;没有橘红的秋天,只有冷热交替的喷嚏连连……我们怎么甘愿,悉数收下如此单调的四季,逐渐远去的乡情。故乡,是有味道,是有声音,是有色彩的。它可能是母亲半日慢慢卤煮的红糟肉香,它可能是阁楼上微风拨动的铜铃响,它可能是炊烟的灰白、井水的透亮。
但凡外出几日,我的牙龈就会肿痛,奶奶说,我们吃的是“竹根水”,性寒,外地水太热。于是和我一样的永春人,外出暂住就背上一瓶家乡的水,抵达后将当地的水混着家乡水喝上一口;如果是外出定居,就带把家乡的土,撒入当地的水井。
我们的乡愁诗人余光中说,一个人必须当一回“浪子”,才知道家的可爱。门前庭院瓜果香,十步开外桃溪水潺潺,青山坐相看。浪子怎能不思乡?
乡村名片 埔头村
永春县五里街镇埔头村古称霞陵,因地处五里长街商铺起始段,后人改称埔头,是福建省首批传统村落、福建省乡村振兴试点村。百年古厝“生本堂”,建于清代,为砖木石混合结构建筑,未经大修,保存较为完好。历史上埔头村武举登科者甚众,武将辈出,村民素习白鹤拳、藤牌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