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一分为二。在上个世纪80年代,住在老屋的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恣意畅快的时光,也是最喧腾热闹的日子。
“老屋”在我们老家,有三个意思:其一,是故居、老宅;其二,是棺材;其三,它是一种指代,是狡黠的村民创造的貌似隐讳却油滑而直白的称呼。从我懂事起就知道,“老屋”是父母和叔婶们对我爷奶的称呼。“老屋让兑钱了”“给老屋端一碗扁食去”……这些句子的主语,都是我爷奶。他们老两口好像捆绑在一起,不分彼此,有好处时一起受着,有风雨也一起迎着。
我家的老屋,是连成一片的老宅,包含了我家、我爷家和我三叔家,是躺倒的“目”字构连的大宅院。我家在东边,三叔家在西边,爷奶家夹在中间。那时,我家的房子已有50多年的历史了,是我曾爷爷盖的。而我爷奶家的房子,也有30多年了。这两座老房子,屋顶上都长着瓦松、狗尾巴草等杂草。相比我们两家,三叔家的房子崭新而气派,甚至还在屋檐下,修了一排精致的鸽子窝。那群神气的鸽子,不但有体面的窝,还有用青砖铺就的走廊。年幼的我,时常仰着脖子看着鸽子们肃穆地端着架子,在它们的廊道上一边“咕咕”地叫着,一边从容地走来走去。看它们神采奕奕的模样,简直像电影上那些拄着手杖的英国绅士。当鸽子们吹着鸽哨,像一片快速移动的云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时,就更令人振奋了。小小的我,在心中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渴望:希冀未来的一天,我也可以像鸽子那样自由舒展,那样优雅自在。
我家的老屋,墙身是灰色的老砖,瓦片是黑色的,它像一张穿越时光河流的黑白照,弥漫着浓烈的沧桑感。不过,那老房子虽然低矮陈旧,却冬暖夏凉。它历经风雨,见证了一个家族从人丁凋零开枝散叶到繁盛的四世同堂。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听着父母讲述祖辈的故事,我在漆黑的夜里,总是瞪大眼睛,想要搜索老屋的每一寸土地,并企图拥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能从某个旮旯里挖出祖宗埋藏的宝藏,可惜从未如愿。
而每日清晨,被老屋房后水压井畔“叮叮当当”的压水声,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吵醒,是令人烦躁又深觉安稳的日常。那时候,很多人家没有钟表,更没有手表,只要在清晨听到有人打水的声音,或者公鸡鸣叫,就知道该起床了。乡村生活不用对时间计较得那么严谨,大差不差地估摸着就可以了。清晨,一听到水井边的声响,我妈就在被窝里踢我爹一脚,让他起来挑水,她则忙着做饭。
大人们在忙碌的时候,我和弟弟总在院子里溜达,一会儿跑去爷奶家,一会儿跑去三叔家,这儿摸摸,那儿看看。问问这,说说那,要把一大家子的日常都捋清了。今儿谁家要改善,明儿谁家会来亲戚,都打听得妥妥当当,以便安排好总是馋着的嘴巴和肚子,捞点油水,犒劳一下馋虫。
每到饭点,大家都先后端出饭菜,蹲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吃嘴的孩子们,总是一边端着饭碗,一边悠悠地晃来晃去,盯着与自家不同的饭菜,睁着眼问:“这是啥?”大人们自然一眼洞穿馋嘴孩子的心理,嬉笑着回复后,使劲挑起几筷子饭菜,放进馋嘴的孩子碗里:“多吃点!吃百家饭蹿个儿!”
长大后,我时常怀念住在老屋的童年,并逐渐明白“老屋”的几个意思。老屋的一砖一瓦,是长辈们用汗水和心血打造的家,是晚辈们开启新生的起点。直到岁月将长辈们健硕的身躯雕刻成易折的弓,成为“老屋”,他们的使命才算完结。而他们最后的希冀,不过是几块厚重的木材打造而成的小小棺椁,以湮没并埋葬他们平凡却不平淡的一生。
曾经的老屋早已消失,但爷奶这座被岁月风化的“老屋”仍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