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石碑竖立于九十九溪中游的浯水之滨,审视着脚下的流水,目送一艘艘航船从晋东平原的河道驶过,汇入晋江东流之水,参与了海丝逐浪的腾跃前行。我审视着这方石碑,在岁月的风雨中挺立,在线装的县志中铿然有声。
明崇祯年间的风雨敲击着晋东平原西侧霞浯村一个灯影摇曳的窗口。吴震交在伏案沉思中蓦然起身,举笔满蘸墨汁,挥笔书写:“浯冈西下,浯水东屯,无树则寒,有树则温。戕树者如戕其手足,培树者自培其子孙。”这该是一根坚韧如刃之笔,一池浓黑如夜的墨,再附着一颗光前裕后、德泽乡梓的心,不然,如何写得了这一幅力透纸背、遗爱数百年的铭文?此刻的吴震交,心中起伏着霞浯村西部绵延冈峦,激荡着浯水的波涌。
霞浯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浯水是他反复辞别又重逢的母亲。这是一座与阳光、流水紧密相连的村庄,村之东平洋千亩,晨曦中红霞当空,数条溪流绕村而过,朝霞与溪流相映,因之得名“霞溪”。又因村中多吴姓聚居,于是取“吴”之谐音“浯”为溪流之名,村名逐渐演绎为“下(霞)浯(吴)”。
克己者恪守公德,利己者损人益己。吴震交突然发现,能让自己流泪的,除了乡邻质朴无邪的秉性,还有利己者私欲的妄为。村庄绿树成荫,田园流淌着鱼米之乡的田园牧歌;而随时会有一两声不和谐的音符打破这村庄的宁静,哪一把砍刀挥向一株茁壮的树木。他要以严谨的说理阐明有树无树的利弊得失,以严厉的口吻告诫乡邻:伐树者如伐手足,植树者如植子孙;他要以简单明了的铭文告诉人们植树造林,保护环境,造福后人的重大意义。最质朴的理念,最简单的文字,才是真正光前裕后的善举,才最能穿透人心。像一幅碑铭,从遥远的明末一路铿锵现今,走进人们的心灵。
明崇祯年间的风雨持续敲击着。吴震交换上一幅白宣,他要为先前这一幅碑铭题写一个名,像他的先辈一路跌跌撞撞从江南水乡至武夷山脉,又从崇安城邑南下晋东平原,将一个依冈临水的村庄命名为“霞浯”。他写下:“浯里裕后铭,司马吴震交立。”他甚至想到了,这一方碑石要立于一株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榕之下,面对浯水。
我在隐秘的史料中发掘吴震交的人生轨迹。吴震交,字黄初,号浯溪,明代晋江霞浯人,生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卒年已失其考。天启四年(1624年)乡试中举,崇祯七年(1634年)高中进士,会试为120名,殿试为二甲第48名,时年26岁。中举后应是被朝廷授予了地方官职,继后被授予南京兵部车驾司主事,升兵部员外郎、兵部武选司郎中。因政声远扬,又任扬州知府。崇祯十三年(1640年)入朝觐见崇祯帝后,史籍记载他“假归不出”。
我揣测他入朝觐见之后发生了何事,以致一个仕途如日方升的青年官员离开官场,告假归乡。遗憾的是,这种揣测并没能得出符合历史真实的结果。从有限的资料中能获取的,是他结束崇祯朝的为官经历后,再一次从归隐中启程,去往狼烟四起的疆场。1644年4月,北京被李自成农民军攻陷,继而清军占领北京,明王朝分崩离析。1645年,隆武帝即位于福州南郊,是为隆武朝,“以原任知府吴震交为户部右侍郎,总理军饷”。
明崇祯年间的风雨骤歇,人们在霞浯村东境主公祠前的榕树下看到了一方硕大的石碑。“‘四部伯’为咱乡立碑啦!”这一消息传遍乡里老幼。因吴震交最后任职兵部兼管吏、户、礼三部,故霞浯人常称其为“吴四部”或尊称其为“四部伯”。又其久在兵部任职,常自称“司马”。吴震交伫立于霞浯西冈的石坪上,向东鸟瞰着绿树掩映的村庄。有风吹来,风动石仿佛晃动了一下,像问候,亦像颔首;身后的书院中传来一阵琅琅书声,他的眼眶再一次潮湿了。
我在300余年后的一个炎夏,来九十九溪畔看吴四部与乡里族众共同商议制定的碑铭。浯里裕后铭碑高236厘米,宽61厘米,厚14厘米,厚且重;正面阴刻楷书,背面铭文行书,竖排3行。花岗岩石质,包浆黝黑,中有横斜裂纹,具历史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