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喝茶,在我的故乡闽南一带如三餐吃饭一样平常,家家户户几乎都置备茶具,有的还每天像上必修课似的要喝上几泡。无论你进了哪家门,主人都会立刻起身泡沏起茶,热情地招呼你“吃茶”。
在故乡,茶味浓酽的茶,据说缘起古代渔家人日常吃鱼多,容易引起胃肠不适,需用浓茶解之等经验。到后来,闽南渔家人把它当作一种乐趣、一种嗜好、一种民风。即便在生活困难的年代,肚子缺油少脂,乡亲们也仍然热衷此道。
我从小接触过许多老茶人,他们很讲究工夫茶的要素,“一茶二水三火”。水以山泉最佳,燃料以橄榄核或无杂烟味木炭为上乘,茶叶是闽南特产的半发酵乌龙茶。装壶前要先用沸水烫壶,喻之“贵妃淋浴”。然后,装入六七成茶叶,搭配三分之一茶末放中层才显得茶叶香浓,近壶嘴应放叶茶以防阻塞,此道工序谓之乌龙入宫(装茶)。冲泡时水壶要提得高高,才能使茶味快释放。
一些外地朋友问我为何茶冠“工夫”?我打趣着解释,这大概是指泡沏工夫茶讲究茶规,且要有闲工夫。
闽南民间有俗语“吃茶欠九项”,意思是应该具备的条件,还缺少很多。从俗语借工夫茶具说事,便可看出泡沏工夫茶除了对茶具和泡法有讲究,还必需好几样东西,包括茶具中的“四大金刚”:孟臣罐、若深杯、玉书锅、红泥烘炉。父亲在世时曾说过一个故事:有位老茶人,每晚都要用“孟臣”泡饮工夫茶喝方能入睡。有一夜,他吹灯就寝不慎碰了一下茶几上的壶盖,黑暗中只听“啪”的一声,他料想壶盖已被摔破,心生懊恼,辗转反侧。他想,既然壶盖已碎,留下那无盖壶更勾人伤心,于是索性起身,摸到壶身朝窗外扔去。翌日,老茶人无精打采穿鞋时,意外发现壶盖躺在鞋里完好无损。他后悔莫及,喃喃自语:“壶身都扔了,留盖何用?”遂将壶盖摔碎。从此,他忧郁成疾。这虽是传说,却可见茶人对孟臣冲罐的珍视。
与“孟臣”合称茶具双璧的是“若深瓯”。闽南人习称工夫茶杯为“茶瓯”,这种薄瓷小杯,白似雪,小巧玲珑,酷似半个乒乓球,三只小杯叠起来可放于口内而不露。过去这种茶瓯外围彩绘写意的山水,有的书写“清心明月”“可以清心也”的文字。闽南茶谚云:“茶三酒四游玩二”,“茶三”就是指喝茶以三人为最佳。平时,茶盘上也只摆三个小杯,呈“品”字形。工夫茶具的另一个“金刚”是红泥烘炉,选取粤东优质高岭土烧制,高尺余,置炭的炉心深且小,能使火势均匀、省炭。小炉有门有盖,茶人喜用橄榄核为燃料,火热无杂味。这种炉子通风性能好,水溢入炉火犹燃,炉不裂。要泡沏好爽口的工夫茶,除了做到茶、水、火、器“四美俱”,斟工要做到低、快、匀、尽。品工夫茶更有学问可言,品者三口也,若一口饮下,会被认为不雅,要轻轻啜上一口,让茶汤留在舌间,体会瞬间齿颊留芳之感。喝工夫茶要现沏现喝,常言有道:“冷茶薄酒伤胃。”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出差前把孟臣烫罐加入茶叶注入沸水,任其浸泡“养罐”。祖母见父亲泡茶的冲罐里面又黑又脏,生气地叨念:“太懒了!”说着把罐内茶锈用刷清刀刮得一干二净。父亲回家后,捶着大腿说:“母亲大人,您这一刮,比刮去我一层皮还要痛!”为此,他郁闷了好几天。
在那买茶叶得凭票的年代,大多数人家想闻到茶味都得等过年过节,平时一泡茶冲了一二十遍仍舍不得倒掉。一次,邻居家来了亲戚,但邻居无米可炊,无奈之下他悄悄将晒干留备作枕头用的茶渣抖了点糖精水,佯称“拉萨甜茶”,亲戚喝得津津有味,啧啧称赞:“好茶!”有一次,好友送堂叔几两茶票,嗜茶的堂叔高兴地放入内衣袋,没承想被不知情的婶子洗成纸糊,堂叔气得一连数天不和婶婶说话,婶子气咻咻对人说:“三餐都怕没米下锅了,还茶茶茶!”
缺穿少吃年代的那些茶事,会让人捧腹,也会让人有点不是滋味,但这就是家乡人嗜茶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