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进荒芜的老院,满目荒凉,恍惚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从山那边吹来的风呜咽着打着转,遽然惊起一群鸦雀,也撩动着我的思绪。抬起手,夕阳的余晖从指间漏下,似是金色的流光漫漶。我在树下悄然孑立,一梦到流年,再回首,时间,已不知过去多久。
儿时的我孤僻、不爱说话,时常猫在祖父院子里的墙角边,时而歪着头看蚂蚁搬家,也可能在冥想发呆,在脑海里构建着墙后的世界。
总之,我独自统领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祖父躺在浓荫里一条破边的躺椅上,在“咯吱咯吱”摇晃声中哼着我听不懂的歌。有时见我不吭声,他便用炸枣的香味将我诱来。炸枣金黄香脆,油光可鉴,可往往我只能分得一小半,其余的都进了祖父的肚子。我只能靠在他身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一边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顺便蹭掉嘴边的花生馅,最后在祖父低沉悠长的小调中睡着了。
大多数时候,我与祖父各忙各的。到了晚饭时分,他便会蹑手蹑脚地来到我身后,促狭地伸出脚尖轻轻点点我的屁股,然后咧着嘴欣赏我扑倒在地的狼狈样。次数多了,我也能提前嗅到些“危险”的气息,并警觉地捂着屁股逃窜开来。
这个院里倒并不是时常都只有我俩,我的父母、大伯父一家、小姑姑、三伯母他们常会大包小包地大声吆喝着迈进院门。祖父总说自己喜静,还常常嫌弃他们来得太繁,“门口都踩得不长草了”。嘴上是这么说,但每当子女们登门看望时,祖父那双像是磨坏了的玻璃球般浑浊的双眼便会散发出奇异的光来,照亮寂寥的院落,也照亮我孤寂的童年。
来客也不管这些,吵吵嚷嚷地放下包裹就进厨房张罗吃食。除了父母,我最爱与小姑姑黏在一块,因为她从不会忘记给我带几块甜甜糯糯的糕点。可小姑姑的嗓门很大,我在被高高举起的同时也要感受耳膜的剧烈震动,这委实有些费耳。
在放鞭炮的传统节日里,祖父的小院来往的客人会更多,譬如三伯父、大姑姑等,准确地说他们不是客人,是久违的归人。
那时,空阔院子突然间变得十分拥挤,我一时没有下脚的地方,便常常贴在妈妈的脚边。晚饭最是欢腾,我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见我那副馋样,大人们呵呵笑着。大家围坐着,美食熨帖了家人们的心。
几年后,院子披上了肃穆的白。我喜欢花,但却不喜欢这满目的白色。鞭炮锣鼓声中,爸爸捂住了我的耳朵,我却仍能听见哀哀的哭声,压抑而沉闷。我在人群中使劲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找也找不着。我的祖父,那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人正静静地躺在木匣子里,再也不会起来踢我的屁股。
后来,祖父走了,亲人们四下失散,院子陡然空下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锅炉底柴火舞起的星光点点,那是孤寂的童年里照彻我漫漫人生路的一束微光。
一别经年,我已长大成人,再次回到倾颓的小院,站在儿时的砖墙前,我似乎隐约嗅到那似有似无的烟火气。猛然抬头,我忽然忆起那时在窗玻璃上涂涂画画的事情。那天我画下的分明是花白胡子,正笑得满脸开花的祖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