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山的路,有千万条。
落在平地上的水,容易失去方向,不知道该往哪去,需等到更多的水,水站在水的肩上,层层叠叠,最高处的水,看到了远处的低洼之地,挤挤挨挨地涌过去。雨落在山顶,落在山坡,就不一样了,四面八方,都是它下山的路。它往哪个方向走,一路都能遇到它的兄弟,结伴,唱着水的歌谣,浩浩荡荡,往山下奔去。
哪座山都有路,有的路是人走的,有的路是兽走的,有的路是石头走的,有的路是风走的。它走了一段人走的路,嫌它弯曲,走不了几个石阶,它必漫出去,选择自己的路;它又走了一段兽走的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畅快;石头的路是蹦蹦跳跳的,而下山的水,与所有的水一样,喜欢流畅。水有自己的路,它想从哪里下山,就从哪里下山,你觉得没有路了,那正是水最自由的路。唯有山风,可以伴水一程。有时候,连风都过不去了,水还可以化成更细小的水滴,钻过去。
山上的水,不走寻常路。它可以沿着沟壑下山,也可以从断崖纵身跃下去,还能够从石缝钻进山的身体里,找到山的血管,成为一滴山泉,从山脚的某地,直接汩汩涌出来。
我在黄山脚下的民宿里,看到水的另一条路。
它是一条竹管,毛竹从中间剖开,竹节打通,往水的去处一放,成了水的另一条路。有的水不愿意走这条路,从竹管的两侧,或者竹管的下面穿过去,这都没关系。水有自己的路,水有很多条路,它想从哪走,就从哪走。由着它。我只说说,从管子走的那些水。
它也许是落在山上的雨水。它落在岩石上,砸得岩石叮当响,即使最坚硬的岩石,里面也暗藏着水的路,那条路,隐秘、幽暗、深邃,肯定也逼仄,我们看不见,但一定有几滴水,润了进去,更多的水,从岩石上披下来,像散着的春天的秀发,成一条条线;它落在松针上,松针每天扎风,扎一个个小窟窿眼,扎天空,也是扎出一个个小窟窿眼,松针的游戏枯燥而乏味,落在松针上的雨水,让松针兴奋得一激灵,它想和水玩出点新花样。如果是大一点的雨滴,松针只是它的滑滑梯,“刺溜”就滑走了,无踪无迹,但如果是毛毛雨呢?毛毛雨是毛茸茸的,即使光滑如松针,它也能依附上去,它集聚着,慢慢地向针尖滑,最后凝成一大滴,松针知道是留不住它了,任它落下去,森林里到处响起的“啪嗒啪嗒”声,就是雨滴和松针的话别,密密麻麻;还有落在茅草上的,落在野花上的,落在鸟翅膀上的,落在碎石里的,落在野兔耳朵上的……它们中的一部分留了下来,滋润山,还有山上的一条条生命,剩下来的水,全都往山下奔跑,其中的一小股,选择了竹管。
但民宿的主人告诉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山早渴得冒烟了。从竹管上下来的水,是从哪儿来的呢?主人笑着说,人们看到的是山,却不知道,山也是个大水库,即使半年不下雨,它体内储藏的水,也足够那些顽皮的水钻出去,汩汩地奔跑。至少皖南的群山是这样。
皖南的山,都是绿的,这水就带了绿;皖南的天是蓝的,这水就掺了蓝;皖南的云是白的,这水就清澈如白,如空,如镜。有意思的是,冬天的时候,它从竹管里跑过来,是冒着热气的,像那个奔跑的少年头上,袅袅升起的热浪;而到了夏天,奔跑也没能使它热乎起来,它是凉的,凉得能冰镇西瓜,比深井里的水还要解暑。
院子之外,我就听到了竹管里的水声。我不知道它是从山的哪一部分奔来,就如它也不知道我来自哪里。我进了院子,主人给我打的洗脸水是它,我泡的第一杯茶是它,厨娘给我们炖的菌菇汤也是它。它从山上的某条路而来,我从通往山外的路而来。我们在皖南的一个农家小院相聚。
晚上,躺在阁楼里,我还能听到它的奔跑声,有时候是“哗哗啦啦”的,有时候又变成“滴滴答答”,它的奔跑,亦如山风微拂松针,窸窸窣窣,引我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