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扬眉
一颗、两颗、三颗……我的手像贪吃蛇一样,全然没了理智,只一个劲儿地往绿丛里探。嘴巴鼓了,就往口袋里放;口袋满了,就把衣襟卷起来兜。我踮起脚摘净高处的覆盆子,又蹲下身在低处的绿丛中继续寻,左扒一阵,右拨几番。
忽然,一丛翠绿的千金子映入眼帘,我心中一喜:“这般鲜嫩,兔子一定馋!”旋即我便惊颤起来:“糟了!我的篮子!”我起身跨过水渠,跳下埂坡,拔腿折往附近的菜园……篮子还在,敞着大口,楚楚可怜地望着我。我似乎听见了奶奶那裹在长长的叹息里的浓浓的心疼——那些兔子怎么办?
是啊,那些兔子怎么办?它们在偌大的兔房里不能跑、不能跳、不能窜,无力地缩在墙根下,哀哀切切地期盼着一篮兔草呢。想到这,我赶紧拢住贪玩的性子,专心拔起兔草来。
家中的兔房,养着许多兔子。那时读小学的我负责拔兔草,七十多岁的奶奶负责投喂。若是哪天篮子里的草不够满,兔子无法饱食,奶奶就会心疼得不停念叨“那些兔子怎么办”。因此,我虽是贪玩,最终也大多能挎着满满一篮兔草回家。
然而,对拔兔草的人来说,单是拔足够的草量是不够的。兔子肠胃脆弱,许多草不能吃。有一种长在菜地里的杂草,红茎绿叶,叶面上长有黑色的斑块。这种草学名“酸模叶蓼”,奶奶管它叫“苦掉草”。苦掉草兔子万万误食不得,偏偏苦掉草幼苗长得多、长得矮、长得绿,常常挨着益草,躲在益草的胳膊臂膀下,与益草泛着同样油绿的光泽,拔草人大手一抓,很容易就把苦掉草带上了。有几个清晨,奶奶提着僵硬的兔子到竹林中掩埋,去时把“必是吃了苦掉草”的叹息绵绵长长地铺了一程,回时又把“那些兔子怎么办”的担忧碎碎密密地撒了一路。自此我不敢马虎,总是蹲下身子,聚了眼神,一株一株仔细地拔,慢慢地剜。
田野里的脚印几度模糊,又几度覆新。转眼冬天到来的时候,我也迎来了一年中最艰难的拔草时节。田野里兔草锐减,且太阳一日比一日提早滑入天际,我仅靠放学后的时段,已无法拔足兔草。更纠结的是,有一阵子,我开始恐惧伙伴们传说的“鬼”,老是怀疑无形无状的“鬼”飘游于田野,缩藏于土洞,隐身于暮霭,却又不好意思跟大人述说这种荒唐的惧怕。为此我每天回家就写作业,任凭奶奶千唤万哄,就是不愿出门拔草。一次,奶奶催急了,热泪夺眶而出:“再这样下去,那些兔子怎么办?”我愧疚万分,赶紧掏出心底的秘密。于是奶奶便与我一同想办法——周末白天到远处的后湾多拔几篮,周一至周五傍晚在家门口的菜地寻找一些,兔草量不济时,就让母亲割几团地瓜藤顶上。
除夕夜,奶奶宰杀了一只大兔子。开饭时,她在餐桌旁的大板椅上又叠了一张小板凳,叫我坐上去,然后端来一碗苦菜兔肉,说:“今天能吃上兔肉,你的功劳最大,这个大兔腿奖励你!”我坐在高高的位置上,俯视着一碗碗飘香的兔肉,瞬间和奶奶一样笑弯了眉眼。
其实,大兔腿应该奖励给奶奶吧。正是那一句句“那些兔子怎么办”,在一个个关键的路口,唤引我牢记方向,克服困难,在人生初期的一个个挑战中获得勋章,让我在之后的人生路上不惧风雨,勇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