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条小溪,宽而浅。
溪上有桥,往上游百米远一座,下游二百余米,还有一座。要到小溪对面去,可以从桥上过,但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溪水很浅,溪里有石头,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跨过三五个石头,就到对面了。
溪水浅的时候,也是它最清的时候。你从石头上跨过去,低头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影子下面是天空,天空里有小石斑鱼在游弋,鱼尾摆动时,会把你的影子和天空搅混在一起,你和天空在一个平面晃动。偶尔也会有一两片树叶顺流飘下来,也不知道是哪棵树上的,是要打算去远行吗?水遇到一块顽石,打个漩,将其中的一枚树叶卷进了一个小水潭里,它暂时是去不了远方了,它也不急,就安静地漂浮在那个水潭里。它安静的样子,像极了村里的老人们,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走到比小溪更远的地方。我也从没见他们着急过啊。
到了雨季,小溪的水会忽然暴涨,几乎越过了对面的岸。对面的岸低一点,这边是村庄,那边是梯田。水要越过去,那就让它们越过去吧,稻田不怕水,大不了水再从一块块梯田漫出去,层层叠叠,哗哗啦啦,你从下游上来,抬头一看,有点小瀑布的样子。南方的雨季漫长,三四个月呢,这之间小溪一直是满的,水也是浑浊的,外乡人来了,以为它是一条大河。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你折根树枝,就能探到溪底。
雨季一过,小溪的水位就一日日下降,溪水也慢慢地回归清澈。哪一天它会变得最干净呢?当小溪的水流不再湍急,当水位变得最低,当溪底里的大石头都露出脑袋了,也就是它最清澈见底的时候。它已经浅得不能再浅了,再浅,它就不能算作小溪了。后面远远的大山,就是它的水源,山每天只给它流出那么多水,不多,也不少,让它刚刚好保持一条山溪应有的样子。
我喜欢它这个样子。浅浅的,清清的,缓缓的,流经我们这个乡村,也流经我的童年和少年。当我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回到村庄,唯见它还保持那份清纯。
约三两好友,溪前小坐,或浅饮几盏清茶,或浅斟几杯米酒,以为人生快事。茶是山腰的苦茶,自种,自采,自炒,自醅,样子没有商品的茶好看,但带着家乡的味道,苦后微甘,可堪回味。倘是下田刚做过农活,汗流浃背,须牛饮几大碗,平素时刻,则不以解渴为目的,只浅饮,润唇润喉,尽在无意间。酒亦自酿,是对面梯田里粮食的精华,每日黄昏,向溪而坐,浅斟两三杯,杯是小杯,酒是清酒,浅可映见天空日月,清可衬沧桑脸盘。
到了兴处怎么办?浅唱几句家乡戏。不唱时尚之曲,亦不引吭高歌,唱曲的与打拍的,都放慢了调,降低了音,只唱给身旁的小溪听,只唱给自己的内心听。浅唱的人,何须伴奏?潺潺溪声,即是伴奏。自娱自乐的人,何须音响扩声?浅浅的小溪,自会将它带往远方。
偶有村姑路过,见我老汉们自得其乐,浅浅一笑。不露齿,不出声,隐约可见脸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如初春的浅绿,如远山的浅黛。倘若困倦了,枕着溪声,浅寐几分钟,日头便西落了,牛羊归圈了,抬头看,一勾弦月,浅浅地飘浮在半空中。山中浅浅一日,世已经年。
唉,你看看小溪中已落进几颗小星星。溪流带不走它们,亦如热闹的世界中,你难得看见它们。而我已归来。
只此三两日,且容我浅醉,不醒。